對我來說，正在電影資料館放映的周璇回顧展，最大的驚喜無疑是《夜深沉》。這並不表示其他的影片不可取──像《馬路天使》，二十多年前在三藩市初看，震動得簡直說不出話，黑白菲林上的女主角那麼清新，一聽到她開腔唱《四季歌》，眼淚就如忘了關上的自來水。可是張石川改編的張恨水，一直緣慳一面，沒想到拍得那麼好。限於製作條件，毫無肌理的佈景既單薄且簡陋，看上去紙糊的一樣，說得難聽點像燒給死人享用的紙紮公仔，一點生活感也沒有。然而演員一走動，整個氣氛活了起來，四合院冒出陣陣油煙味，戲園子熙來攘往流湧着不說也罷的故事，完全是上世紀初那座永遠消失了的北京城。
周璇演過的歌女不計其數，在還沒有MV的年代，忠心的粉絲非得掏出真金白銀買門票，才能得睹偶像唱唱跳跳的丰姿。以講究實用的話語形容，她本身就是無堅不摧的產品，安置在特別設計的情節裏引吭高歌，分不清哪一個是雞哪一個是雞蛋。連不必披上歌衫的時候，也沒有讓喉嚨休息的機會，譬如非戲曲片《紅樓夢》，林妹妹除了《葬花》不能免俗以歌聲演繹「花落花飛飛滿天」，窮極無聊坐在瀟湘館撫琴，還要婉婉轉轉唱出心事。唯一的例外，是朱石麟導演的《各有千秋》，她演一個出奇樂觀的摩登女子，那些與追求者郊遊的場面隨時可以嵌入調子輕快的情歌，然而過門音樂在觀眾腦海響了又響，她硬是過門不入。《夜深沉》介於唱與不唱之間──演賣唱女伶，沒有理由不唱，但唱的是京戲《霸王別姬》和《蘇三起解》，不是顧曲周迷耳熟能詳的時代曲。也就是說，唱了等於沒有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