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熱鬧，更怕擠電影院，《色，戒》只好等看DVD了。這也好，可以清心寡慾再細讀文本。以小說論小說，《色，戒》的成就遠不如早期作品如《封鎖》、《金鎖記》或《傾城之戀》。那時期的張愛玲，以解剖刀的筆墨把七巧、翠遠和柳原這些人物的「潛質」都擠亁了。他們是英文所說的fullyrealizedcharacters。
《色，戒》文字相當晦隱，可能是作者在某些地方欲語還休。因為王佳芝和易先生在歷史上確有其人，而張愛玲亦曾一度是胡蘭成夫人，《色，戒》（1979）因此可歸為「話題小說」。
話題小說有局限，因為除非你對「話題」有興趣，否則個中人物的生死榮枯，干卿底事？話題人物不一定要跟隨樣板泡製，譬如說把漢奸易先生寫成獐頭鼠目，或把「玩票特工」佳芝描繪為今之俠女。張愛玲在〈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一文說過，佳芝是「憑一時愛國心的衝動」才玩上這一票的。她「當然有人性，也有正常的人性的弱點。」這也等於說佳芝並非三貞九烈。
為了工作需要，佳芝色誘易先生，「失貞」也是工作需要，但行刺計劃快完成時，她卻叫易先生「快走」。通敵就是失節。佳芝卿本佳人，奈何淪落如斯？要使佳芝從獵物角色的倒置引人入信，她的潛質一定要fullyrealized，不能光靠「不寫之寫」要我們補白。幸好祖師奶奶雖然不肯在關鍵時刻有話直說，卻在文本露了玄機：「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
佳芝色相如何？作者在這方面倒沒有吞吞吐吐。開卷即見佳芝「胸前丘壑」。佳芝要釘着易先生，「簡直需要提溜着兩隻乳房在他跟前晃」。易先生跟她在車上見面，一坐定下來就「抱着胳膊，一隻肘彎正抵着她乳房最肥滿的南半球外緣」。記憶中張愛玲從沒用過如此坦蕩蕩的文字描寫女性的胴體。相對起來，白流蘇單薄得可以，長的是「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張愛玲一再在佳芝的胸前落墨，顯然是要突顯她sexual,sensual和material的面目。她崇拜權力、看到六克拉粉紅鑽戒怦然心動。為了喬裝已婚婦人，佳芝失身於同學梁閏生。搭上易先生後，這個她本來沒有好感的同夥，現在看來更「自慚形穢」，更像小男人了。
跟老易相處的感覺就不一樣，每次「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沖掉了」。這句話張愛玲另有解說，但以眼前的context看來，難免令人想到性關係。這關係教她把易先生原來有點悲哀的微笑看作「溫柔憐恤的神氣。」這時她突然想到：「這個人是真愛我的。」
因為我們從未聽過他們兩人在睡房私語，佳芝這時變節，實在有點意外。要是當初張愛玲效法「三言」話本的說話人，不避腥葷，把易先生怎樣在睡房「俘虜」佳芝的場面也托出來，那麼《色，戒》一下子可從topical的層次提升為parabolic，說明了在情慾面前，人的意志力不足恃，女人跟男人一樣身不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