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金門 - 李金銓

憶金門 - 李金銓

詩人酒仙鄭愁予第三度來港大教新詩。他是延平郡王鄭成功的後人,從耶魯大學退休,遷籍金門,在金門技術學院誨人不倦。我們借鹿鳴春一角杯觥交錯,相約明年抽空到金門痛飲,搭「小三通」的船到鼓浪嶼住兩晚。
金門是我們這一代臺灣人的夢魘。小學畢業那年,一九五八,堂哥新婚即被抽去金門當兵,斜肩披了一塊「為國爭光」的紅布,全家人送他上火車。月臺上充滿哭哭啼啼的送行人,愁雲慘霧,宛如生離死別。美國總統艾森豪訪臺,毛澤東發狂,連續四十四天射擊了四十七萬多發炮彈,大有炸平金門之勢。堂嫂旦夕擔心堂哥的安危,《中央日報》連篇讚揚英勇國軍擊落米格機。初一班上多了四張腼腆新面孔,從金門疏散轉來借讀。「大躍進」搞得大陸哀鴻遍野。金門成了美國總統大選辯論的焦點。
一九六六年,升大二那年,我參加蔣經國屬下青年救國團辦的暑期戰鬥訓練,盼望「新聞報導研習會」派我到前線採訪金門戰鬥營。臺北各報給「報禁」綁死,每天只出一張半,但小蔣講一聲,各報乖乖騰出一整版報導戰鬥營的瑣碎消息。我被分發在幼獅通訊社整理別人發回的稿件,心願未遂,只覺窩囊。
真正踏足金門是一九八二年,我已經去美國轉了一大圈在香港教了四年書又準備應聘回美國的前夕。臺北突然電召參加一個亞洲國會議員聯盟的學術拜拜。會後走訪金門,那是北京發表「葉九條」之後,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多了。大霧迷茫,從望遠鏡隱約看到廈門對岸「一國兩制和平統一」的標語,與金門這邊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互相輝映。我拎回兩瓶高粱酒,買了一把毛爺爺彈殼製成的菜刀。
去夏應邀赴廈門大學講學,特地去看「一國兩制和平統一」的牌匾,非常醒目,可惜濃霧下看不見金門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主人指着浩瀚的海峽說,當年有人夜泳投奔金門,不料風向轉變,給大浪滾回廈門鋃鐺入獄。飯店高抬金門高粱酒的價目。主人笑問:「閣下的閩南話通行無阻,多爽,何不多走動?」如今金門居民約六萬,軍隊僅剩幾千人,已經開放為憑弔慘烈歷史的觀光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