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城爭講《色,戒》,不但汪政府一段歷史,從塵封的故紙堆裏抖了出來,連台灣一本格調清高的文學雜誌,這一期也快賣斷市。
但總有人雞蛋裏挑骨頭,要麼說李安不「忠於原著」,不然就是張愛玲搞錯了基本的常識──這些人,不知道「創作」兩個字怎麼寫。
這位多愁善感的張大姐,是個苦命的女人,李安看得很透徹,她和胡蘭成的一段情,太多缺陷,太不完美。《色,戒》這個故事很冷峻,甚至絕情,結尾寫易先生回到家,看到太太們還在打牌,他不動聲色,心想自己必須殺她,無毒不丈夫,若不是這樣的男人,王佳芝也不會愛他。這種獨白,出自一支絕望的筆,女人恨起來可以把前塵往事一筆勾銷。但是胡蘭成這樣的男人不會,他只會拖泥帶水,把一段餘情未了的香薰細細地咀嚼從頭。
李安看出張愛玲的恨意,改動了:王佳芝的愛情,難道不值得易先生為之動容?李安把易先生還原成一個男人,而不是張愛玲詛咒的魔鬼。
不錯,這個男人每天進出龍潭虎穴,幹下多少沒人性的勾當,區區美人計他怎會不提防?但是他的辦公室裏有一幅身穿軍服的舊照,臉上竟有點儍笑,分明是梁朝偉本人,而不是易先生。這不是破綻,而是導演精心的補白,這個男人在黃埔軍校的時候,想必也是一個熱血青年,只是後來諜海詭譎的生涯,腐壞了他的靈魂,他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直到遇上一個天真美麗的女人,喚醒了他年輕時的那點本質,他對這個女人動了真情,最後不得已殺了她,他很傷心。
這等溫柔的細節,是導演的創造,易先生從南京回來,王佳芝幾天沒有消息,急得發瘋,哭喊着「我恨你。」只因為他不在身邊,他一回來,把她緊抱在懷,女人的心就融化了。易先生反問:「你現在還恨我嗎?」她搖搖頭:「不恨了。」這一句對白,沒有經過長夜等待的情婦,聽不出其中天長地久的淒楚。
就像鄭愁予的一首詩:在高高的塔上,住着我的情婦。我來,總着一襲藍色的衫,讓她有一點點春天的感覺,因為,「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你的「哭位」在哪裏?因為漫長的等待,等一個青衫男子從遠方歸來。他一回來,你就不恨了,雖然他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
同樣的還有王佳芝唱《天涯歌女》的一段,用歌詞來代替台詞:「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這是舊中國很經典的情話,這些情節一點都不張愛玲,也沒法想像張愛玲會小鳥依人對胡蘭成說出這種話來。
但如果要把張愛玲的故事原汁原味拍出來,恐怕沒那麼討好,一個敏感細膩而有點Mean的女作家,其私隱會有那麼多人感興趣嗎?世上還有很多幸福的小女人,她們的命格也不必像張愛玲那樣清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