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裏友人何孟澈從北京帶來王世襄先生送給我的新書《錦灰不成堆》。《錦灰》一堆、二堆、三堆和《自珍集:儷松居長物志》之後好久讀不到王老的書了,我趁周末清閑靜靜品賞這本新文集,傷感甚深,領會甚多,欣悅甚濃。一輩子為傳護中國傳統文化做了那麼多別人做不到的重要工作,王老已然可以俯仰無愧,已然可以安娛晚景,實在不忍心看他還牽掛政治生活上的那一串舊傷舊患舊夢魘。我寫信謝謝他送書也囑咐他保重。中秋節過了沒幾天我去了一趟台北回來,嘉木堂主人忽然又給我轉來王老先生的一封信,信上說他為了挽救傳統鴿藝,十年前寫的《明代鴿經清宮鴿譜》和《北京鴿哨》兩書收效甚微,這兩年在《北京晚報》開闢星期專欄寫鴿子文化,終於「引起青年人辦網站,已有近四千人加入,喜收成效,養者漸多,鴿亦漲價。稿中生鴿照片均由鴿友提供,遠勝出版專著矣」!王世襄今年九十三了,視力體力儘管難比從前,一手漂亮的字還是那麼漂亮,不但行氣豐沛,信尾蠅頭行書也依舊秀麗,了不起。
說傷感,《錦灰不成堆》上編幾篇悼念夫人袁荃猷老太太的文章寫得心細情細筆細,感念的意緒非常傳統,表述的取捨非常婉約,像我這樣沾過老歲月老風雨的老年人讀了確有寒夜回家的感覺。王太太跟隨王先生來過香港,我熟悉她淑靜的風範也熟悉她精緻的作業,畫圖、刻紙、寫字、彈琴,樣樣流露了深深庭院梅影窗下的閨秀教養,連她說話溫和的音調都那麼民國那麼四舊那麼舒泰那麼執着:「堅強要有本錢,」她說,「本錢就是自己必須清清白白,沒有違法行為,否則一旦被揭發,身敗名裂,怎麼還能堅強!」那是三反運動期間一個舊女性站在新社會面前的應對,體面而動人。
天下文章最怕說夫道妻呼兒喚女,功架不足,肉麻死了。王世襄先生這四篇寫他的「荃猷」的小品比他用舊體詩寫的思念韻語好看得多也盈潤得多。王先生的文言白話文字道行沉潛,收放整齊,跟他一生的為人治學一樣端正;寫詩寫詞靠花頭,他這樣的正直君子落筆難免過份規矩過份平實了。〈三言兩語說荃猷〉裏隨便挑一段文字都可喜:
有一次荃猷要我去鼓樓商店買內衣,路過小古玩店,見一尊藏傳米拉日巴像,買了回來,沒買內衣。荃猷非常喜歡那尊像,並說:「要是我也先把他請回來,內衣以後再說。」二姊說:「你們性情愛好都相同,真是難得!」
王世襄先生實在太幸福了。天生不幸愛上收藏文玩文物的男人,娶得一個美麗賢慧的妻子不難,娶得一個又美麗賢慧又喜愛文玩文物的妻子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逃不掉的畢竟是神妙的《天方夜譚》也要穿插一些悲愁的情節。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王先生奉派到平津各區和日本各地追還淪陷時期日寇掠奪的文物,一年之內收回七大批,故宮博物院接收登記的有三批,一千幾百件裏不少尤其是國之重寶。到了五十年代三反運動波濤洶湧,當局僅憑臆測誣陷王先生是盜寶大犯,經過四個月關進東岳廟逼供,經過十個月公安局看守所調查審訊,查無實據,竟以「取保釋放」方式放王先生回家,一回到家他又馬上收到文物局和故宮博物院的文件,通知他從此「開除公職,自謀出路」:「這是我一生中所受的莫須有奇恥大辱,」王世襄說。「『反右』運動,我據理陳辭,但運動因不在明辨是非而在引蛇出洞,又被劃為右派。」漫漫半個多世紀的蒙寃歲月裏,王世襄發憤圖強,自律為人,研究多種傳統文化,發掘無數古道斜陽,遠近聞名,最終成了中外公認的鴻儒,家具、髹飾、竹刻、葫蘆、蟋蟀、鴿子他是博雅的玩家更是權威的專家。
可是,老先生始終拂不掉心中沉重的歷史陰影:「本人堅信定有有良知者和信奉是非真理者在我逝世後為我申訴」,他說。二○○五年,他以中央文史館館員的身份寫信給總理溫家寶陳述中國觀賞鴿子的危險境地,建議朝野大力搶救,溫家寶三天後親自用毛筆寫回信,極力表揚王先生重視歷史重視文化重視物種的真知灼見。我沒有見過老先生那樣高興那樣感動,寫了〈終身不忘此殊榮〉還要「上書叩謝,並附七絕四首」:中國總理短短一封回信彷彿還了這位善良老百姓一個遲來的清白!帶着一絲難過也帶着一絲迷惘,我讀完《錦灰不成堆》下編有趣的鴿經和難得的彩圖。
書房裏的硬功夫加上作坊中的真實踐,那是王世襄先生學問的大基石,家具如此,髹飾如此,竹刻如此,書畫如此,飲膳如此,鴿哨如此,秋蟲如此,葫蘆如此。這本新文集裏的〈暢安吟哦〉有一首七絕讚美製模範匏是中華文化的絕技,上個世紀中斷了三十年,他深恐傳統失傳,大寫文章呼籲復興這門藝術,二十多年過去了,今人製匏器之精絕果然不輸清宮造辦的作品了:「卅年閑置範匏田,絕藝曾嗟竟失傳;奮筆高呼齊著力,華妍今喜媲康亁」!我從小喜歡葫蘆,老了集藏葫蘆,王世襄那部《說葫蘆》我讀了好幾遍,這回他的中秋來信竟然附了一件匏瓜壓成的蟠桃筆洗,蟹壳大小,桃子上凸出桃葉桃實,圓口圈上象牙圓圈,薄如紙,輕如絲,連顏色都老得快像亁隆年間的古玩了:「範匏桃洗寄供董橋尊兄把玩,未髹漆裏,不宜注水耳。丁亥中秋王世襄於北京。」王先生幾個毛筆小楷蒼秀極了,兩枚白文朱文小印章也考究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