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以前,接到楊振寧教授的一紙短箋:
之藩、元方:
慶賀元方升任教授,也是人生一大事。
《寂寞的畫廊》與元方後面的前言,都實在寫的好!
9/22劉校長的邀請你們一定要接受。〈雕不出來〉也可以有後記了。
振寧2007年9月3日
所謂邀請與接受,指的是出席楊振寧中大雕像致贈典禮。雕像是吳為山的作品。我所寫的〈雕不出來〉卻是說「雕刻家熊秉明的雕不出來」。
於是,九月廿二日我們去參加了典禮,在會場上不僅看見楊振寧的雕像,也因了錢穆的雕像和李卓敏的雕像同是吳為山的作品,我們都看過,也就好像與雕刻師很熟識似的。我現在只照楊教授出的題目作文,寫這篇「後記」。
大致說來,楊振寧有位兒時,又是大學時的朋友熊秉明,西南聯大哲學系畢業,於二戰後考上留法。但到法國不久,就轉了行,改學雕刻。作品有為他父親所作的,有為他母親所作的,還有為他的精神偶像魯迅所作的:一個是魯迅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一個是「俯首甘為孺子牛」。聽說與前者有關的作品,現存於北京大學;而與後者有關者,則存於南京大學。我卻只看過用鐵桿製成的魯迅的浮雕,不過是雜誌上的照片,看來一幅怒髮而沒有冠可衝的的淡漠的造像。只有面龐的輪廓,並不見橫眉,冷冷地對着虛空,當然也沒有千夫之指了。不知俯首甘為孺子牛是怎麼雕的,據云是疲憊的牛,跌倒的牛。
熊秉明由專攻哲學改為專習雕刻,之後,並非太久,他又改了行,以中國的書法為題著書立說,但最終於巴黎大學做了中文系主任搞起行政來,然後就是退休,遷居郊外,與世長辭了。
大畫家吳冠中是熊秉明的好朋友。他們同時到法國後才認識的。吳冠中至少有四、五次在他的散文中提到熊秉明,不論生前與死後,總結的一句話是:「你大概是只講戀愛,不愛結婚。」這是吳對熊多次改行之解釋或看法,熊自己也首肯。
吳冠中在法國只待了兩三年,一九五○回到中國後,差不多就趕上國內的二三十年的嚴寒天氣,而他的畫作,進展卻是一日千里。幾個月前他的《北國風光》在香港拍賣,以一億的三分之一港幣成交。這幅《北國風光》既非千里冰封,亦無萬里雪飄,而是全幅遠山積雪之中獨見半幅春天:山上的綠草與迎面的大樹。但作畫之年是一九七三,這是何等崢嶸的作品,又是何等磅礡的畫家。
熊秉明是楊振寧的朋友,吳冠中是李政道的朋友。當我們在李政道的文集中見到吳冠中所畫的「臨水種花知有意,一花化作兩枝看」,輕輕幾筆,是吳冠中「未必是對稱」的對稱解釋,令人欽服。這時,又怎能不想起李政道來?
熊已逝世,無可補救,現在的吳雕刻師,既雕了錢穆,也雕了李卓敏,而錢穆與李卓敏的思想距離並不下於楊、李。吳既慷慨相贈楊的雕像,為什麼不再雕一個李政道,贈給中大,用以紀念,且以補全自一九五七年中國人首獲諾獎至今整整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