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說《色,戒》,一點也不奇怪。華人社會經歷政治和道德壓抑,早已長期枯竭,出現了一個「飛越瘋人院」的國際導演李安,上承張愛玲的才華,拍出了一部動人的作品,寓意豐富,層次細膩,左顧右盼,橫嶺側峯,自然引起談論。
莎士比亞的戲劇,面世四百年,金庸的小說,風行半世紀,評論的文字盈億上萬。精膾細炙,賞說從頭,偉大的作品,至今還說不膩,《色,戒》也一樣。
對於好作品的讚嘆,就是「群起吹捧」?這種指摘,以誅心的犬儒為基礎,太過陰暗了。這種社會缺少的正是對美好事物的欣賞之心。欣賞一件好作品,沒有條件,不必回報,就像看見日落長河,露滴牡丹,自然的鬼斧神工,令人滿心喜悅。
話說回來,《色,戒》確實不一定會得到多數中國人的欣賞。除了民族品味的惡俗,一心只爭看男女主角的床戲,女主角王佳芝的角色性格,由中國戲劇傳統觀之,也是一大異數。
中國的戲劇,千百年來女主角都是完全被動的受害者。像六月雪的竇娥之寃:竇娥是一個賣身的童養媳,與蔡家婆婆相依為命,遇到流氓張驢兒,被誣告殺人之罪,嚴刑迫供,判了死刑。竇娥為了維護婆婆,含寃就死。六月降雪,三年大旱,從此家喻戶曉。
「蘇三起解」也一樣;幼時父母雙亡,拐賣到妓院,愛上了官宦子弟。自己又被誣陷殺人,舊情人當了大官,這才把蘇三救出大獄,其間蘇三受盡酷刑,命運比竇娥好,沉寃得雪,與舊愛終成眷屬。
竇娥和蘇三,都是中國悲劇女主角的典型,其特點是她們由出生的第一天開始已經不由自主,受社會禮教的擺佈。紅樓夢裏的林黛玉也一樣:官宦林如海的孤女,年紀小小就送進了賈家。中國女性的悲劇,只有一個典型,就是沒有「自由意志」(FreeWill)的抉擇權,只是命運沉默的犧牲品。
《色,戒》的王佳芝卻不同。民國時代,女性讀了書,個性獨立了,王佳芝加入愛國劇社,最終當了刺客,都不是父權禮教社會的脅迫,而是自願的抉擇。
一個女人第一次行使了抉擇權,向獨立自主的人格進發,本來是值得慶幸的好事。但《色,戒》的悲劇在於:比起竇娥、蘇三、林黛玉,不錯,王佳芝幸福得多,她可以選擇自己的志向,但她的選擇是錯的──救國鋤奸的大業,不適合她這樣的性格。《色,戒》的女性悲劇,強調的是女主角行使了抉擇權,卻又出於錯誤的判斷,一手造成了自己的毀滅。
這樣的女性悲劇角色,比較接近西方。歐洲文學對女性抗拒命運、爭取抉擇權,很早就有所刻劃。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裏女主角對婚姻擇偶,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中女主角對情慾的掙扎,還有俄國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都以女性行踐自由意志的抉擇權為主題。有的成功了,令人欣慰,有的失敗了,令人哀傷。
中國電影史上另一部優秀作品《小城之春》,女主角周玉紋,也是在丈夫和舊情人之間的抉擇掙扎──她嫁了一個病君,生活很苦悶,那知道這一天學西醫的舊愛來到她家投宿。在道德和情感之間,她如何取捨?只要勇敢一些,她就找到自由和快樂,但最終周玉紋不敢跨出這一步。當年有人在《小城之春》裏看出了中國知識分子在中國傳統與西方文明之間改革的徬徨,《小城之春》受知識分子激賞,也一樣談論到如今。
在中國文學史上,女性行使自由意志的選擇權,當然也不是沒有,風塵三俠的紅拂女就是少有的一位。她慧眼識英雄,主動求見她心儀的男子,要求跟他一起私奔,如此瀟灑豪邁的女性,只有詩酒風流的唐代才會歌頌。然而中國人對女性擺脫命運枷鎖的抉擇的故事,千百年來,總是有點不自然。清末的秋瑾,留學日本,作武士男裝打扮,參加革命,血灑古軒亭口,固然是悲劇作結。中共的江青,投奔延安,纏上了毛澤東,權力慾一旦釋放,一發不可收拾,也一樣以災禍收場。
《小城之春》當年受到中國道學和「愛國」情緒分子的攻擊,指為販賣「小資產階級的頹廢意識」,毒害婦女。《色,戒》在北美,也一樣受到唐人街的華人基督教會謾罵,指為販賣色情。張愛玲的小說原作,也受到保釣火紅分子抨擊為「歌頌漢奸」。對於中國的道學人士,真實描寫女性行使自由意志其過程中的弱點,他們無法容許,也不懂欣賞,只知道用「國家民族」、「文藝應該為工農兵服務」之類的大棒子一陣亂打,一百年來,中國人自己飽受災難,卻沒有出產過幾部世界級的經典,就因為這類偏狂的政治思想警察。
何況《色,戒》裏的王佳芝,是女性的悲劇人物,她不是竇娥和蘇三那類平面的煽情角色,而更像西洋學的女性主角,對於這一點,許多的中國人不習慣,不是覺得「有問題」,就是認為「不那麼感動」,出於中西的文化隔閡,不足為奇。導演李安的作品,多年來都在刻劃兩個字,叫做「壓抑」,李安的壓抑,他沒有細說,但了解中國文化,就知道盡在不言中。
《色,戒》之好看,不但在於電影的水準,已經直逼黑澤明最好的作品,而且春花秋月,橫嶺側峯,有那麼多欣賞的角度。低俗如油尖旺青少年,可以只看梁朝偉、湯唯的床戲,天真的台灣國民黨主席馬英九,可以只悲泣於王力宏飾演的「革命先烈」,歐美的女權分子,可以探討中國現代女性在一個亂世中的困境,上一代的上海人,也可以回味一個逝去的品味時代的優雅。偉大的作品,就是這樣子的,任由後世爭論,作者不落言詮。李安和張愛玲,一個寡言苦笑,一個永久地沉默了,在一個喧噪的中國,面對一個喧噪的華人市場,與其解說自辯,又何如拈花微笑?才華在壓抑間的邊緣上才顯出光芒。
這是張李這對隔世才人之幸,是世界之福,卻是一早對命運就放棄了自由意志抉擇權的中國人之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