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是李安的人 - 畢明(廣告腦作總監/影評人)

《色‧戒》是李安的人 - 畢明(廣告腦作總監/影評人)

「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
形容的雖然是《傾城之戀》的白流蘇,但寫得出這樣一句的是張愛玲,她的愛情觀不會是粉紅色的甜,泰半是硬灰色的酸帶苦。這可以令「就是最華麗的人,也會感到威脅,看出自己的寒傖。同時承受燦爛奪目的喧嘩及極度孤寂……」的張愛玲,並不多情。胡蘭成眼中的「她從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對好人好東西非常苛刻」,她的愛一點也不童話浪漫,深刻但尖刻得無情。從來。她本人、她的筆她的角色,太精刮。
如今李安的《色‧戒》,原著寫明是「老奸巨滑」兼「無毒不丈夫」的漢奸易先生,竟然一再淚眼迷濛地多情,變成「媾死女」的梁朝偉,一派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氣質,就知道李安只是從張愛玲手中取了種籽,自顧自地栽種他要種的精緻情花,卻可不是張愛玲的品種。"Lust"Caution在李安手上,完全變成"Love"Caution,色欲蒸餾成情愛,電影是李安的人,不全是張愛玲的鬼。但未至於過份辜負Eileen張而已。

李安如史匹堡,電影語言流利非常,深知如何擊中看官的各個情感穴度,酸、麻、脹、痺、痛,手到拿來。今次,李安的床戲,就如史匹堡的特技,是大白鯊是侏羅紀,勾引大家走進黑漆漆的戲院獵奇。《色‧戒》的劇本,可以做教科書範本。兩場打麻雀戲相互對比反差,看誰前後不一,有心無意留下蛛絲馬跡,給戲中人及席上看官去拾,又繼《飲食男女》呈現中國人飯枱政治的微妙與崎嶇,再玩味我國雀枱政治的凶險與春光。加一場原著沒有的殺人戲,叫王佳芝的同學們合力殺了小漢奸,每人都插上一刀,每人的手都沾了血,是純真消逝的宣判,不歸路的鐵定。
三場床戲,都必要,遞進的恨、情、愛,把不能宣之於口的一切,用身體語言吶喊得聲嘶力竭筋疲力殆。第一次的性,易先生不寬衣只解帶除褲,先鞭打再粗暴地性虐地發洩式佔有她,有欲無情。這種性經驗,令純情學生王佳芝,對老易對自己對刺殺任務,更多了恨。第二場性,二人都脫光比較平等,但飾演情婦的已不甘乖乖做被動的時代祭品,反客為主蠢蠢欲動,對這嚴格來說是生命中第一/唯一的男人,她的恨更加複雜,假戲真做起來收不起不應放的愛混進體溫和汗水,難道如書中說「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她更恨他。第三次性,二人簡直在不要命地肉搏,祭品要獵人陪葬,把去留肝膽的悲慟,化成同歸於盡的激情,兩個穿假面度日的人,把全世界都關在房外,轟烈的、沒有明天的翻雲覆雨。連老易也脫下戒備幹她個落花流水,狠到要在床上死去,兩個假人,在床上感覺自己活着。痛苦地極樂。
三次做愛,都無言,不許想不能講,一味幹,到幾近崩潰。因為雙腳在床邊一着地,二人又得穿起色相,無事人一樣無色無臭地過活。之前的死去活來,鎖在心。
李安素來精於收收埋埋的感情。家人之間的,戀人之間的,忍到滴血肝腸寸斷。《臥虎藏龍》李慕白與俞秀蓮,情在心中誤了大半生至死才表白;家人之間,兩父子(《推手》)、兩個牛仔(《斷背山》),一家人(《飲食男女》、《冰風暴》)死忍爛忍,情感卡在喉嚨慘過中七傷拳。李安至愛。
在易與王的床上,情愛的繾纏,勝過時代的惆悵。人在被佔有之時反佔有了對方,在背叛中找到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