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近代有幸有個張愛玲,半個世紀之後有幸有一個李安,把四十年代那個上海歷史面貌立體勾畫出來。張愛玲說的是自己最熟悉的上海人事,雖然是創作,但不單純是,裏面千絲萬縷都是歷史真身。李安比張愛玲包袱輕,不怕再有人指名道姓說他「歌頌漢奸」。明明小說裏把易先生寫得了無人性,槍斃完王佳芝後無事人一樣回到家裏觀太太們竹戰,怎會像戲中的梁朝偉淚眼輕撫一鋪空床。李安哪需要替漢奸平反去增加宣傳拉票房。張愛玲恨恨表白狠狠反擊的心情,李安是無法作出「靈魂偷渡」領會的,但他認真把小說隱去的許許多多幽深佈局「借屍還魂」,是真正的歷史重置,不抄捷徑。這樣的工夫,用心良苦,從保育角度看,李安簡直是在搶救歷史文物,龍應台說的非常對。這段離經叛道的民國幽暗歷史,一直見不得光,哪怕是張愛玲出手,也招來漢奸污名。國共兩黨以至民進黨把這段史實隱去不提,像電影裏易先生夜半蹲在密室燒厚疊疊的文件那樣。「我們這一代還知道一點點,我們這一代不拍這電影,將來就永遠不可能了。」李安佈置易先生的辦公桌,是逐件逐件找,一隻茶杯都費盡心力。燈後那台鍾馗雕像忠於歷史檔案,當時特務頭子個個都心虛要靠鍾道長撐啊。李安電影裏面有張愛玲,張愛玲小說裏面有自己與胡蘭成,影像和文字同等沉鬱。把歷史的遺憾copy到文學影像藝術世界中,像戲中王佳芝說「能活過來已經不容易」,李安讓張愛玲成名那個年代重活了一遍,我感動得要向李安含淚合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