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克雷和他的女兒 - 董橋

薩克雷和他的女兒 - 董橋

我找不到三十多年前園翁送給我的《勢利臉譜》。那是薩克雷WilliamMakepeaceThackeray一八四六、四七年在《笨拙》雜誌上發表的幽默小品,插圖全是他自己畫的漫畫,欄名叫《TheSnobsofEnglandbyOneofThemselves》,結集出書改書名叫《TheBookofSnobs》,一篇篇圖文調侃維多利亞時代的勢利百態,溫和而深刻。園翁說他年輕時代留學英倫的時候受英國女朋友薰陶喜歡讀薩克雷,讀完了書事業大忙荒廢了幾十年,七十歲之後常常思念舊愛,閑中一本一本又讀起薩克雷,「感覺真像老英國洋葱皮信箋上落了一滴淚,陳舊而迷糊」。
那句話套的是張愛玲《金鎖記》裏的名句:「年輕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園翁抱怨張愛玲寫倒了:年輕人想像三十年前的月亮一定又大又圓又白,只有老年人回憶三十年前的月亮才想得起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的一滴淚痕:「幸虧那段名句筆頭一轉還是轉對了,」園翁說。「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薩克雷一八一一年生於印度的加爾各答,是東印度公司職員RichmondThackeray的獨子。東印度公司是英國政府一六○○年特許成立的商業組織,在東南亞拓展殖民事業,打着貿易的幌子鋪設軍事政治的牢固基石,最終建立了馬來亞、新加坡和香港等英廷殖民地。風氣一開,荷蘭、法國、丹麥紛紛開辦各自的東印度公司,紛紛豎起貪婪的殖民旗幟搜刮自肥。園翁早歲研究東印度公司歷史,依稀記得他說他在上海讀大學時期替陶亢德他們創辦的出版社編譯過一本專講東印度公司的小書,他說英國近代好幾位作家都跟這家殖民公司沾着關係:「這些人起步的運氣都不好,」他開玩笑說。「藍姆的姐姐瘋了斬死母親,薩克雷父親留給他的遺產兩萬英鎊他年輕嗜賭幾乎輸清輸光!」園翁還數了幾個人我記不得了。
小小年紀從印度給送回英國讀書薩克雷很不開心,進了劍橋等不到拿學位他不讀了,轉去MiddleTemple讀法律他還是讀得非常乏味,嗜賭輸掉身家他似乎並不在乎,嫖妓染上性病壞了腎臟他似乎也不在乎。從前著名期刊《Encounter》登過一篇人物誌說薩克雷平生受過三個人激勵,一個是遊歷德國認識的歌德JohannWolfgangvonGoethe,一個是劍橋詩歌比賽贏了他的丁尼生AlfredTennyson,還有一個是譯《魯拜集》的富家子弟菲茨傑羅EdwardFitzGerald。讀《VanityFair》,讀《TheHistoryofHenryEsmond,Esq.》,我倒很喜歡薩克雷勾描人物鋪排情節的本事,總覺得他經歷過的放浪生活加上他博讀小說精通繪畫才是他創作的大本錢。走過江湖風雨的人往往多幾分氣魄多幾分識見多幾分創意。《名利場》那樣的閨秀故事歷練不夠寫出來無非珍.奧斯汀的格局;沒有苦苦愛過朋友妻JaneBrookfield,歷史小說《亨利.埃斯蒙德》怎麼寫也寫不出那股沉鬱的悲情。怪不得GordonRay寫的薩克雷傳記書名大見亁坤,四個字點出他禍中求福的一生:《Thackeray:TheUsesofAdversity》。

薩克雷一八六三年聖誕前夕遽逝,才五十二歲。運氣最壞的一八三四年到一八三七年他住在巴黎寫稿畫畫過着清苦的生活。一八三六年他跟IsabellaShawe結婚,翌年長女Anne出世。一八三九年次女生下來不久死了。第三個女兒HarrietMariam誕生,妻子神經失常送進瘋人院,從此醫不好,帶病延年竟比他多活了三十年。長女安妮長大出嫁寫作有成,是印象主義作家AnneThackerayRitchie,寫小說《OldKensington》和《MrsDymond》出名,也寫了幾本回憶老作家和她父親的書,維琴妮亞.吳爾芙的《NightandDay》裏那位MrsHilbery寫的其實就是她。薩克雷的小女兒瑪麗安嫁給LeslieStephen,三十五歲死了,史第芬再婚娶了英倫大美人,生了美麗的維琴妮亞.吳爾芙,一堆瓜籐關係傳為英國文壇佳話。
大小姐麗姬寫的那本憶往篇章《ChaptersfromsomeMemoirs》一八九四年出版,我找了幾十年至今還找不到,聽說書中寫了許多她父親的軼事。這位大小姐一八三七年生,一九一九年歿,享壽八十二歲。維琴妮亞.吳爾芙一九一九年三月五日的日記記一個星期前這位老阿姨下世,葬在Hampstead。她說她對她的感覺總是飄飄渺渺也總是迷迷離離的,跟別的老太太不一樣,麗姬總是不太想見人,也許是怕見了勾起太多老歲月的傷心事。吳爾芙說老阿姨機靈極了,清清楚楚知道下一代人的心跟她那一代的心不一樣,懶得交往;還說兩三年前她去看老阿姨,人縮小了,又亁又皺,頸上圍着長長的圍巾,靜靜坐在飄着古老世紀香氣的客廳裏一派肅穆,四周老照片老瓷器老地氈也肅穆。吳爾芙說老阿姨眼神有點遙遠,氣色有點憂鬱,一邊喝茶一邊說現在的年輕人都很開心也很自私,她那一代的作家一個也找不到了:「幸虧有些還帶着一點老氣韻,比如蕭伯納,可惜也只那麼一點點,」老阿姨說。壁爐邊有個木做的小箱子,她伸手從箱子裏拿出一叠原稿說是一本沒有寫完的小說:「也許寫不完了!」吳爾芙寫得越淡我越想讀那本《ChaptersfromsomeMemoirs》,萬一書皮上留着一滴淚痕更好,「陳舊而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