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哪吒孫悟空的昨日 米奇萬聖節的明天 - 陶傑

星期天休息:哪吒孫悟空的昨日 米奇萬聖節的明天 - 陶傑

廸士尼樂園十月推出萬聖節主題,爭取華南家庭遊客。美國環球的主題公園,在中國領土經營,遇到一些困難,對於大陸遊客,攜帶兒童去一座美式主題公園玩樂一天,是他們覺得陌生的一種生活方式。香港的兒童在殖民地時代,早就認識了白雪公主、米奇老鼠、唐老鴨,但中國大陸的兒童不熟悉這套卡通人物,中國的兒童是沒有玩具的一代。
玩具是兒童的恩物。盛產玩具的國家如美國、日本、英國,不但是創意的文明大國,也必然維護人權和自由。美中最近的玩具紛爭,美國指「中國製造」的玩具含有鉛質,危害美國兒童的健康,此說對中國不公平。中國從來不是一個設計玩具的創作大國,玩具在中國,以廉價勞工按照美國玩具商的圖樣一板一眼地造,中國勞工貢獻的只是一雙手,並不是一副腦袋。美國玩具商美泰良心發現,向中國道歉,總算還中國一個小小的公道。
因為進入香港的「玩具反斗城」,架上的玩具,雖然全是「中國製造」,但玩具的人物和故事主題,卻全部是美國、日本、英國的創作意念:蝙蝠俠、蜘蛛俠、芭比、火車頭湯瑪斯、變形金剛、哈利波特、巴斯光年,玩具人物來自美日卡通和英國的童話和小說。雖然全是「中國製造」,但全球的玩具市場,沒有一個是中國文化裏的玩具人物,無論是孫悟空、豬八戒,還是大鬧東海的哪吒。
創意是最值錢的,勞力並不值錢。英美和日本的玩具設計商,到有一天中國勞工的成本增加,會把生產線轉移到印度或越南。
「中國製造」的玩具,其實與「中國」無關,因為中國向來不是一個玩具國,中國文化沒有兒童的一席位。
張愛玲記述舊上海的童年,回憶小時與弟弟玩樂的時光:
「一同玩的時候,總是我出主意。我們是『金家莊』上能征慣戰的兩員驍將,我叫月紅,他叫杏紅。我使一口寶劍,他使兩隻銅錘,還有許許多多虛擬的伙伴,開幕的時候永遠是黃昏。金大媽在公眾的廚房裏咚咚切菜,大家飽餐戰飯,趁着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路人偶爾殺兩頭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錦毛毯,剖開來像白煮雞蛋,可是蛋黃是圓的,我弟弟常常不聽我的調派,因而爭吵起來……有時候我也讓他編個故事:一個旅行的人為老虎追趕着,趕着,趕着,潑風似的跑,後頭嗚嗚趕着……沒等他說完,我已經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了一下,把他當個小玩意。」

張愛玲出身世家,生活在舊上海,是中產家庭,小孩的遊戲是仿效成人京劇或紹興戲的一台動作劇。「一個旅行的人為老虎追趕」,也是成人意識中的恐懼。香港上一代的兒童,生活匱乏,小時候玩的遊戲,像「拍公仔紙」,也不離水滸一百○八好漢,如林沖和魯智深、隋唐的歷史人物如秦叔寶、尉遲恭、程咬金之類角色。中國的兒童過早地籠罩在成人世界的鬥爭和政治陰影裏,好處是自小耳濡目染,吸收中國傳統的禮樂仁義精神,壞處是這些古典世界的人物,其恩怨情仇,畢竟不是兒童心智所能理解,而且許多故事氣氛詭譎,情節陰森,以現代的市場術語,都不是「對兒童友好」(Children-friendly)的商品。
中國兒童即使今天熟讀所謂「四大古典名著」,中文程度穩固了,對中國文化傳統有了通識,缺少的也是兒童應有的童真。畢竟劉備借東風、火燒連環船、許仙和白娘娘情鎖雷峯塔,都是成人世界的故事,並不為兒童而創作,兩千年來,中國文化從來沒有衍生兒童心理學,成人也沒有為兒童構想過一個想像多姿的世界,怪不得維新先驅梁啓超提倡「少年中國說」,加上「玩物喪志」的道德教條,中國人不但從來沒有擁有過玩具的創作主權,下一代在成人權術和仇殺的陰影裏長大,年紀小小,暮氣沉沉,偶一釋放活力,在一個不幸的制度下,即成「紅衞兵」之亂,更令老人戒懼,中國下一代在成人的遊戲規則中思考成長,缺乏想像力和創意,何足為奇?
傾銷全球「中國製造」的玩具,其實是可笑的錯覺。中國的「玩具人物品牌」,數來數去只有哪吒和孫悟空,而且都是中國人的祖宗的舊發明,今日的十三億人口大國,從來沒有出過一個屬於自己的卡通人物。當張愛玲姊弟倆在模仿着成人的戲曲扮演着「月紅」和「杏紅」的時候,米奇老鼠已經在美國面世了。然後日本人也有了「叮噹」,法國人也有了小偵探「丁丁」(TinTin)。英美日在兒童玩具市場中爭霸,也就是在人類未來的創意想像中競逐稱雄,美國以雄厚的人力資源勝出一籌,美國的玩具人物橫掃國際,大導演史匹堡還是一個長不大的老小孩,玩具由美國設計,中國的勞工乖乖照做。擁有了兒童市場,也就擁有了明日世界。

奇怪的是中國人不容許他們的下一代擁有夢想,成人卻都喜歡追逐「大國崛起」的夢幻。MadeInChina,不等於DesignedbyChina,這是十分簡單的道理。不是靠「人多」就可以用廉價貨淹沒世界,想像力和創意,永遠比接受訂單指令的密集勞工的成本寶貴。中國的總理也明白:中國人要製造一億件T恤,才可以買一架美國設計的波音客機,這就是「製造」和「設計」的價值天壤之別。
但是設計的先鋒意念從何而來?只有從一個自由民主的環境而來。自由民主的環境從何而來?首先是對兒童身心的解放。一個用童工來採煤、用填鴨教育來「打造」十優「狀元」的社會,是一個與兒童為敵的社會。兒童當然沒有反抗的能力,但當他們看見動感繽紛的蜘蛛俠,瞳孔會放大;看見活潑可愛的米奇老鼠,會振臂歡呼;看見戰勝佛地魔的哈利波特,會拍手共鳴。這就是香港各區商場的「玩具反斗城」,其玩具卡通人物,清一色是英美日的殖民天下,無一是真正的「中國製造」的原因。所謂「中國玩具」,是一個「偽名詞」,指其污染世界,毒害兒童,真是令人同情的天大寃枉。
廸士尼的「萬聖節之夜」,把美國的死魂靈化為歡樂的角色,開在大嶼山,本來填補的是中國兒童的意識和想像力的真空,但攜帶遊園的主權都在其家長父母。這場商戰,也是一場文化戰。身為大股東的特區政府沒有耐性,廸士尼最終是會贏的,正如人世間一切追求自由和想像的鬥爭,都要一份兒童特有的好奇和純真,要有兒童敢說「皇帝身上沒穿衣服」的無懼無忌。萬聖節必定會擊倒街頭燒衣的盂蘭節的,水窮之處,雲起之時,雖然中國文化的薪火熄滅,無人在意,也是一場小小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