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投身抗戰,據說,曾一度「放棄了小說」,他自覺「經驗不夠」,不熟悉抗戰生活,對重慶的風物,遠不如對北京小羊圈和洋車伕那麼瞭解,「寫小說最保險的辦法,是知道了全海,再寫一島。」老舍說;明顯地,他主張寫「熟悉的東西」。
契訶夫寫《契訶夫論文學》,認為「作家應當樣樣都知道,樣樣都研究,免得出錯,免得虛偽。」為免「虛偽」,他大概也只寫「知道的東西」。「知道全島」是很難的;「樣樣都知道」而且「樣樣都研究」,更是不可能的;作家,不存心蒙混,能做到語意清晰,讓正常讀者可以憑藉清晰的語意,去理解他作品的好壞,就算誠實。
「誠實的人」和「誠實的作家」,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作為一個「誠實人」,在安全的情況下,應該盡可能說真話;然而,一個「誠實作家」,最好在說假話的時候,也說得像真話。
老舍要「知道了全海,再寫一島」;「全海」,空闊得沒有範圍,廣大得沒有邊際,我寫《花渡》,只寫「一島」,一個我熟悉的路環島;其餘「不熟悉的東西」,是不得已而「旁及」。
老舍「保險」的想法沒有錯,但小說家,該還有另一種認知:把一座島寫活,可以感動整個海洋。
佛家說的三毒和七苦,那些貪嗔癡,愛別離,求不得……既是身上的東西,但也屬於全世界;中國人,非洲人,同樣感同身受;不僅我熟悉,全人類也熟悉;你今天不熟悉,活下去,老病死找上門,大家面對面,就熟悉了。
身上的東西,寫得好,就有共鳴;小說裏的天與地,海和島,只是借來的場景,目的,不外讓人物展現悲歡;這些悲歡,變得「可感」,路環島,跟克里特島,塞浦路斯島,或者蒲台島,根本沒什麼分別。事實上,還有一種「冷門」的寫法:把大家熟悉的東西,寫得不那麼熟悉;因為把現實煮糊,重塑,有時候,反而提煉出一點夢幻的詩意。
《狼八式.熟悉與陌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