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愛武夫 - 梁文道(牛棚書院院長)

文人愛武夫 - 梁文道(牛棚書院院長)

羅伯特.卡普蘭(RobertKaplan)最初混得不是太好,出了兩本書都賣得不怎麼樣,直到一九九三年的某一天,有人發現克林頓總統手上抱着一本《巴爾幹幽魂》(BalkanGhosts)。當年的美國市場對這類題材不大感興趣,卡普蘭的書稿因此還遭過好幾個出版社的拒絕;可是克林頓的助手卻說它對總統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使他相信出兵干預波斯尼亞是件不智的事。卡普蘭整本書想說的,就是遠離巴爾幹,因為這是個命中注定的火藥庫,宗教衝突、族群分裂,任誰介入都是白費功夫。因此,許多批判美國坐視波斯尼亞人道危機的知識份子後來都把卡普蘭列為禍首之一。
卡普蘭的第二個總統讀者,就是接下來的布什二世了。這位以文法錯亂、胸無點墨著稱的大老粗竟然很喜歡卡普蘭的《帝國步兵》,覺得他寫出了美國軍人在全世界各種險惡地帶表現出來的勇敢堅毅。

在政治光譜上,他是那種右翼的新帝國論者,主張美國不能再扭扭揑揑下去了,反而應該大方承認,老子就是個帝國,而且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真真正正的全球帝國。承認這一點,對人對己都有好處,自己的政策不含糊,人家對你也是敬畏有加。儘管我覺得這一派人完全是在胡扯,但也不得不佩服卡普蘭的本事。他的敍述功力實在一流,結合了旅遊文學的獵奇風味與戰地記者的敏銳深度,把一個個士兵寫得有血有肉,將他們身處的環境描繪得聲色俱全。可以想見,布什二世縱然不上前線,也能透過這本書產生親臨現場檢閱部屬的幻覺。
如今的卡普蘭已非吳下阿蒙,要是沒有位高權重的讀者在背後支持,要是沒有美國軍方的引導護航,他怎能跑遍全球美軍駐地,實行他的前線採訪計劃,接觸一般記者摸都摸不到的秘密特種部隊呢(《帝國步兵》只是整個計劃的第一步,他的第二本美軍採訪錄剛剛在美國面世了)?不過,他卻常常反過來指責軍方高層,認為這些坐在冷氣房裏的五角大廈高層與參謀長聯席會議裏的官僚將領根本配不上底下那批默默耕耘的實幹軍人。在他的筆下,無論是派駐蒙古大使館的武官,還是在中美洲雨林裏對付游擊隊的士兵,全是好樣的;而華盛頓那堆坐在沙發上的大腦根本不知道真實的世界是怎麼樣的,所以他這本書的副題特別強調「落地」(ontheGround)這兩個字。一般讀者應該都能輕易接受這種對比,因為好萊塢電影就總是喜歡把前線士兵塑造成能力超凡、天真單純的愛國者。相反地,上層的將領和穿西裝的國安顧問則無一不是無能又冷血的陰險之徒。

單從寫作的角度去看,卡普蘭的最大問題是有過份美化基層士兵之嫌,而這種過份的美化則來自另一種傳統的類型對比,那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和粗魯但卻一片赤忱的武夫之間的差異了。卡普蘭不只批評軍政頭目,他更討厭那些只懂得反戰的所謂知識份子與空談理論的學院蛋頭,在滿臉汗污的真正男子漢面前,這些傢伙就和侮辱從越南歸來的Rambo的大學生一樣無恥。這當然是一種傳統,一種文人的傳統。很奇怪,由古至今,最好戰的通常不是身經百戰的武將。而是寫書論道的文人。許多文人都有一種精神病,他們老是嫌自己的生活貧血蒼白,虛幻不實;於是把幻想投射在軍人身上,認為肌肉就是生命的本質,血汗就是存在的見證。推演下來,一個二等兵的粗言穢語自然要比文人的反戰推理真實,子彈更是要比言辭有力,難怪羅伯特雖然沒有提出什麼有力的論據去批駁反戰蛋頭的說法,可他還是堅持自己在前線基地上看到的一切就是最實在的見證,毋須多言。誰要是再舉標語,就給他一顆子彈。
《帝國步兵》(ImperialGrunts)書名裏的「grunt」這個字本來指的是重裝步兵走動起來發出的咕噥聲,乃貶視基層士兵的字眼;可是被人瞧不起的步兵卻反過來以此自豪,亁脆以「grunt」自稱。就像「大老粗」三字原沒什麼好意思,但有人偏偏喜歡用「大老粗」說明自己的粗豪坦蕩。假如卡普蘭生在中國,他一定就是《狼圖騰》的作者,說不定還會把書名改成《我是野狼我怕誰》。(帝國步兵二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