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林蔭斜坡繞上去,洛杉磯那家小旅館四周花木爭艷,光影繽紛,連樓下古典的小接待廳都飄着山野的香氣。是四十年前的晚夏,我在三藩市看了朋友辦完一些雜事轉過去探望一位在台灣拜識的前輩。只逗留五天四夜,旅館裏美國老經理是前輩的朋友,事事替我安頓得很周全,飲食不愁,出入不愁,老早列出舊書店地址讓我去訪書,早餐前後總是帶我到他的辦公室裏聊幾句。辦公室門外左邊一株紫紅花樹他說是南歐紫荊judastree,右邊紅磚小徑盡頭那一株他說是海桐花pittosporum,一樹繁華,一樹喜慶,分不清是艷陽漂亮還是樹漂亮。
老經理說他祖上是俄國人,爺爺有個兄弟是詩人,他血脈裏也有詩,辦公桌邊那個小小玻璃書櫥擺着四五十本古籍,全是詩集,全是美國歷代著名詩人,他說他最喜歡WaltWhitman,三種不同開本的《草葉集》隨着心情挑着讀:「美國詩人的詩年輕,靈巧,像海桐花;」他說。「英國詩人的詩世故,矜持,像南歐紫荊!」臨走前夕他請我和台灣前輩在旅館二樓餐廳外的陽台上喝啤酒吃果仁,夜風清寒,露香襲人,他零零碎碎說了一些童年在紐約挨窮的故事,也說了一些他求學的波折和讀書的心得。「你喜歡WilliamWordsworth嗎?」他突然問我。「他生在湖區,他的詩有雨的聲音。」暗黃的燈影下他整齊的五官蕩起一絲頑固的憂鬱,遠處傳來幾串貓頭鷹的叫聲,他說英國詩人他只喜歡華茲華斯。
我並不太喜歡華茲華斯的詩。詩人一七七○年四月七日生在湖區Cockermouth,流水琮琤,霧靄迷濛,培育了他一生的韌朗樸直,遇事反應敏捷,遇情淺處周旋,寫詩彷彿全憑意興,不尚推敲,寫得好的好得神奇,寫得壞的壞得出奇,論成就他真是上乘的吟遊詩人;反而他的唱酬吟友柯爾律治SamuelTaylorColeridge比他孤僻,比他沉潛,比他陰柔,比他淵博,天生是烏托邦的詩家。羅素說華茲華斯早歲同情法國革命,到法國流浪,寫了許多好詩,有個私生女,那時期人人說他是「壞」人;後來他學「好」了,不要女兒,循規蹈矩,寫的卻是一大堆劣詩:"InhisyouthWordsworthsympathizedwiththeFrenchRevolution,wenttoFrance,wrotegoodpoetry,andhadanaturaldaughter.Atthisperiod,hewascalleda'bad'man.Thenhebecame'good',abandonedhisdaughter,adoptedcorrectprinciples,andwrotebadpoetry."
幾十年裏我斷斷續續亂讀華茲華斯的詩,羅素說的少作似乎包涵他遊歐期間和結識柯爾律治之後二三十歲的作品,詩句彷彿荒野中的螢火虫亮起點點靈光,迷惘而愉悅,渴盼而安份。一八一三年到一八四三年戴上桂冠期間,他的應酬之作顯然越來越多了,洛杉磯旅館老經理熟悉的雨聲顯然也相當遙遠了。八十年代末葉我在倫敦老朋友戴立克的老闆家裏看到一張華茲華斯親筆寫的詩,不是原稿,是抄錄一首送給朋友留念的詩,紙色灰黃,墨迹灰暗,字體收放優雅,寫早春雜詠<LineswritteninEarlySpring>。
老闆把詩鑲在鏡框裏掛在偏廳瓷器玻璃矮櫃上的壁燈下,遠看近看果然古意盎然:「是我爺爺的藏品,」他苦苦一笑。「我從小看着它長大,讀了幾十年還讀不出這首詩美在那裏,也許我真的太平庸了!」詩歌一旦求美,華茲華斯許多詩其實都合格,柯爾律治的詩反而不那麼討喜,儘管華茲華斯跟柯爾律治可以寫出風格非常相像的詩作甚至合寫一些韻文,華茲華斯自己恐怕裝點不出<古舟子詠>那樣通靈的絕唱。
畢竟是開創了浪漫主義新穎詩風的重要詩人,一筆一筆搖響英國古典文學的碧湖槳聲,我尋找一部古舊的華茲華斯詩集找了幾十年了,有的太老太霉,有的太雅太貴,有的夠舊夠好可惜收的詩不夠多,直到那個仲夏的雨天,我找到了這部一八六九年的全集《ThePoeticalWorksofWilliamWordsworth》,倫敦EdwardMoxon出版社出版,淺褐色全皮燙金壓花封面,七百多頁厚,每頁兩欄篇幅,字體瘦小纖秀而清晰,跟洛杉磯老經理玻璃櫥子裏的那部很像,連卷首一幅華茲華斯銅版畫肖像也一樣,H.W.Pickersgill畫的。華茲華斯的側面留影圓頭圓耳十足不餓不飽的銀行小襄理,這幅不同,又漂亮又傳神,該是交了好運的臉相,老經理說簡直是慈愛的大學校長。
日前,陳之藩教授剛送我一本他寫的《蔚藍的天》,扉頁上親筆題了這樣一句話:「這本你不見得看過。是『悔其少作』之一」。書中大半篇幅寫英美詩人譯英美詩篇,我先讀了丁尼生和華茲華斯,因為我這陣子一連七、八個深宵都在閑讀這兩位詩家的詩集。讀詩集我從來不是從頭順序讀到尾,是隨興翻出一首讀一首,不抱目的也不求甚解:抱着目的讀詩壞了詩味,解得清楚的詩往往不是太好的詩。陳教授說他譯的詩好多地方「走了板兒」,那是他謙虛;他的闡釋是他拍的板,只分優劣,無關對錯。「愛讀詩的人都懷着詩的胸襟,」老經理說,「而胸襟因人而異,領悟因人而變!」那天深宵,我和他送前輩走下林蔭斜坡走到停車場拿車,我們穿過紫荊穿過海桐的幽幽香風,夜凉如秋,老經理說他天天散步花蔭滋養心臟滋養血壓,只恨滋養不出半句詩!華茲華斯也愛散步,陳教授說湖濱詩人一生散步路程十七萬五千多英里,終年八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