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早的西醫喜歡勸病人到海邊到山上養病,住一段日子寬心吃藥休息,聽說胃潰瘍、肺結核、血壓高、心臟病、神經衰弱那些慢性富貴頑疾療效尤其顯著。記憶中我小時候寒假暑假去過好幾次山鄉陪大人渡假療養,有幾次在市郊山上老南洋荷蘭殖民地旅館連着住了好幾個周末,有幾次到隣近避暑村莊一養兩三個星期。一九六四年到越南西貢渡假,我也跟過友人查爾斯去郊外一幢小別墅探望他叔叔,說是心臟衰弱上山避靜,連護士都帶了去。依稀記得別墅四周盡是小山坡,種了許多青檸檬,滿樹綠油油分不清是樹葉還是青檸,跟兒時熟悉的避暑山莊很像,只是山莊裏漫山遍野是橘子樹,濃濃的綠葉叢中密密纍纍掛滿黃裏透紅的橘子。那些山村都多雨,黃昏時分山嵐裊裊也好看。
查爾斯的叔叔是在法國學醫的越南老醫生,聽說年輕的時候在西貢寫過不少法文短篇小說還出過集子,一口帶着法語腔調的英語清楚而緩慢,會彈一手浪漫的爵士鋼琴。那天午後山雨飄來飄去,我們在別墅後園的長廊上一邊賞雨一邊吃點心。老醫生吃得很素,一杯英國奶茶一節法國麵包,一塊一塊撕下來輕輕蘸一蘸奶茶慢慢送進嘴裏品嘗。「你一定讀過MarcelProust的《RemembranceofThingsPast》,」他替我斟滿第二杯咖啡說。「普魯斯特喜歡這樣吃烤麵包,他說那才是童年熟悉的味道,先是寫了《Swann'sWay》裏那一節著名的鄉愁蛋糕madeleine,慢慢寫成了七大卷經典《追憶逝水年華》!」頭頂禿出一輪皓月,他兩鬢和後腦的銀髮卻又濃又鬈,一臉暮色,一團祥和。
二樓是老醫生的書房,幾張沙發一張長長的飯桌做書桌,到處是書,是我見過的最雜亂最古舊最霉爛的書,西班牙文法文英文意大利文古怪得不得了。「我叔叔一度研究Jesuits耶穌會的史料,」查爾斯說。「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更是淵博的天主教傳教史權威,五十年代在西貢一家神學院開課講授宗教史。」這門學問我覺得有趣而不想湊趣,反正那年剛走出校門不久,吳振芝老師在《西洋通史》課堂上講的耶穌會事蹟還留在心裏的濛濛煙雨中:十六世紀西班牙士兵IgnatiusLoyola養傷期間改變信仰,跟巴黎大學幾個朋友一起發願,一起創會,派遣會士出國傳教,十八世紀教皇勒令解散,十九世紀又通令復會,成了天主教最大修會,利瑪竇那樣博學的會士不少,寫中國的日誌也多,我看到老醫生書堆裏起碼有幾十種,都是十六七世紀出版的冊子,封皮內頁紛紛脫落、撕破、遺失,翻一頁一個驚心,查爾斯說比掀開新娘子的蓋頭難得多。
「整批書全部轉手了,」老醫生說。「巴黎一位開舊書店的老朋友下星期派人來裝箱運走!早年在巴黎求學,是他替我找了許多我要的書;這回賣回給他拿去轉賣,他賺錢我也賺錢。」這批書是他一段人生裏做學問的工具書,學問做完了,書都轉手歸別人用功,珍本善本孤本倒不再計較了。他偏愛的另一批書他說要跟在身邊跟到他歸天的那一刻:「那是慰藉,是寄托;人生流離,書是故鄉!」我離開越南的前幾天,老醫生請我們到他西貢的宅子裏吃醫生夫人做的西餐。夫人比他年輕得多,法越混血兒,七分紅星阮蘭絲的冷媚,創辦一家法文幼兒園,一手越式烹飪方法改造的法國菜格外好吃。那天餐後我們在大客廳裏喝咖啡抽香煙,查爾斯彈了一些古典鋼琴小曲,過堂的夜風吹醒柔美的光影,琴聲悠悠彷彿夜別情人的叮嚀:戰爭的憂傷一下子飄得很遠很遠。
老醫生客廳裏很大的兩座玻璃書櫃集藏了一千多部法國文史經典,一排排的古書重裝皮革封面莊嚴得不得了。他抽出十六世紀FrancoisRabelais的《巨人傳》給我看,字體墨色濃淡剛柔比英國同時期的古書加倍講究;巴爾扎克作品不但齊全而且分了兩組,一組是原裝原封初版,另一組是重裝一色封皮燙上同款金色花草的珍藏本。《追憶逝水年華》更矜貴,是普魯斯特簽名的皮裝限印本:「幾十年前花大筆法郎買的,簡直癡迷!」他說。「嚴格說,他畢生心血都放在這套書裏,別的作品可讀可不讀。」
那是一段萍水倥偬的交會,我再也沒有見到老醫生了,他的音容他的藏書隨時想起來還記得清清楚楚,偶然碰見一本十七世紀耶穌會會士LouisLeCompte的華夏遊記英譯本初版古書,我竟然非常懷念他的別墅和他的兩處藏書室,匆匆買回家裏追憶逝水年華。英譯書名是《MemoiresandObservationsMadeinaLateJourneyThroughtheEmpireofChina》,書信體的見聞錄,紙張粗樸,字體古拙,幾幅插圖畫北京故宮鳥瞰,畫天文氣象儀器,一幅梧桐樹〈Outom-Chu:ATreeinChina〉我最偏愛。書中寫明末清初的燒瓷、絲綢、珍珠、草木、禽鳥、城廓、政體、人情、俗例、經濟、哲學,不是不好看,是有點瑣碎有點嚕囌。譯文是一六九七年的初版,書皮裝幀是十九世紀的手工,那是一部康熙年間的泰西古籍了,閑時翻翻,不為陌生的耶穌會,只為愛書的老學究。
夜深沉,醫生和夫人送我們走出巷口,月色朦朧,冷露散發淡淡的花香。「政局動蕩,醫生的健康再也經不起任何刺激了,」夫人邊走邊說。「但願我們很快可以回法國定居!」老醫生笑得很神秘,握着我的手悄悄說他又可以在巴黎買舊書了。越南易幟三幾年,查爾斯有一回從美國來信說,他的老叔叔在法國去世,藏書快在巴黎拍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