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讀英國文章大家藍姆CharlesLamb的前輩多得很。少年時代在南洋拜識的王念青先生是留學荷蘭的建築師,在英國也住過好些日子,常說詩歌讀濟慈,小說讀毛姆,散文讀藍姆,我的第一本《伊利亞隨筆》是他送給我的小開本:「別着急,」他說。「閒時慢慢讀,慢慢學,圖的只是心中供養一點清氣!」念青先生畢竟是大富大貴的人了,看書只為消遣,從來不做學問,書房裏幾架子綫裝書洋裝書天天午後抽出幾本在書房門外的小花園裏閒讀,吃完荷蘭點心喝完咖啡抽着香煙接着讀。「人老了不想補讀未讀之書,只想重讀已讀之書,」他笑起來很像胡適。
六十年代在香港拜識的申石初先生也飽讀藍姆,字咀句嚼,索隱探賾,光是讀書筆記隨時印得出上下兩冊注疏瑣論,而且擔保滿紙清芬。老上海聖約翰的英文功底石爛海枯用不盡,天生語言文字敏感度又靈巧得神奇,一字一句經他點破,血脈貫通,排毒散瘀,我至今受用不完。可惜怎麼勸都勸不動他多寫多登多出書:他不在乎俗世裏這些俗緣,情願窩在軟皮沙發上抽着煙斗跟我們三兩晚輩閑談藍姆那一代文人的掌故。「清代有一種白玉腰牌不刻畫不刻字,玉質上好,框紋精緻,叫平安無事白玉牌,」申先生說。「藍姆文章正是平安無事白玉牌,筆頭無事,筆底溫潤!」
熟讀《伊利亞隨筆》和《伊利亞隨筆末輯》和藍姆書信集的還有蔡思果先生。早年香港大學教授白倫敦EdmundBlunden是英國著名詩人,是研究藍姆的權威,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的《隨筆末輯》全注本是他編的,FrederickPage加注,跟O.C.William編注的第一輯《隨筆》都是極珍極善的版本。蔡先生跟白倫敦相熟,讀藍姆偶有疑難隨時請教教授,工餘不但翻譯過《伊利亞》裏幾篇心愛的散文,平日寫文章也愛提藍姆,愛說他跟藍姆有一點相似,都是苦學青年,十六歲輟學做了商行小職員。
蔡思果性情又古素又仁厚,他說讀藍姆他往往感慨再三:五四以來,中國說藍姆的人多而至今沒有藍姆文集中文譯本;讀通藍姆不容易,中國文壇至今無法受他影响;英美日漸冷落藍姆,藍姆遲早剩個空名,真是時代的悲劇!我大膽告訴蔡先生說我不這樣想。我讀文學作品翻譯本向來不很放心,懂得原文的情願讀原文,原文看不懂只好自嘆緣慳;個人可以受無數作家影響,文壇不必也不可受任何作家影響,篇篇藍姆風,文壇變祭壇;讀書風氣翻新,英美冷落藍姆,世界冷落藍姆,我倒故意私淑藍姆,集藏藍姆,那才更矜貴更稀珍。蔡先生聽了瞪大眼睛說:「你到底比我年輕得多,孟浪!」
三年前蔡先生下世,我寫文章說我讀了思果才用心讀藍姆,客居英倫那些年我還苦苦集藏各款版本的《伊利亞》。那是實情。在加州,在巴黎,在倫敦,幾家賣昂貴舊書的書店裏我都遇見過皮面精裝的藍姆全集,總是嫌貴嫌重不敢買。前不久書商朋友莊士敦說英國GeorgeBayntun書庫裏找出一套一九○三年J.M.Dent&Co.出版的《TheWorksofCharlesLamb》,WilliamMacdonald主編,還在卷首寫了長文〈GeneralPreface:ADiscourseofEditionsPastandPresent〉,全套十二冊,C.E.Brock畫插圖,"BumpusLtd.Binders.OxfordStW"手工羊皮燙金精裝。我看了Bayntun寄來的彩照,一百多歲的老古董每一本都保養得漂亮極了,第一卷扉頁是當過英國首相的HerbertHenryAsquith的親筆簽名,全套送給RobertJohnStrutt,Bayntun圖錄說明說那也許是阿斯奎斯當財相時期送給史特拉德的結婚禮物。
阿斯奎斯生於十九世紀中葉,是牛津畢業的大律師,自由黨人,一生極力宣揚自由貿易,一八九二年任內務大臣,一九○五年任財政大臣,一九○八年任首相,一九一六年一次大戰還沒打完就下台,封牛津與阿斯奎斯伯爵,晚年清貧,寫回憶錄寫戰爭史寫國會史為生,後人有的當電影導演有的當明星。史特拉德是第一個證實大氣中存在臭氧ozone的劍橋物理學家,學術成就斐然,著述三百多篇論文,是第四代BaronRayleigh,潛心研究夜空光譜得了「氣輝瑞利」TheAirglowRayleigh名號。他一九○五年娶LadyMaryHildaClements為妻,這套《藍姆全集》阿斯奎斯首相題的是"R.J.Strutt,fromH.H.andMargotAsquith,6July1905"。出處好,品相好,價格好,全套從英國遷來我家那天恰恰是二○○七年七月六日,離阿斯奎斯題識整整一百○二年。
記得念青先生有一天坐在客廳裏教我辨認明清瓷器,老先生越說越起勁,先是回憶他在歐洲買古瓷的趣聞,忽然又想起《伊利亞》裏那篇〈OldChina〉,他說藍姆寫古瓷竟然寫到買舊書,他的堂姐回憶他們貧窮的年月買BeaumontandFletcher戲劇集的往事,說藍姆星期六晚上十點多鐘敲門吵醒CoventGarden的老書商,催他點亮蠟燭找出那部對開本集子讓他捧回家,一路上恨不得那部書再笨重一倍才好!"Nowyoucanaffordtobuyanybookthatpleasesyou,"堂姐說,"butIdonotseethatyoueverbringmehomeanyniceoldpurchasesnow."念青先生一邊背誦一邊抿嘴微笑,窗外譁然灑下幾陣熱帶的過雲驟雨:「我這輩子不敢忘記這句話!」他淺呷清茶的溫文風度也像胡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