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個法國城市比康恩(Caen)更悲愴、更壓抑、更憂鬱了。從小聽說諾曼地登陸的故事,如今隨着旅遊書的指引,來到十一多萬人的康恩。縱知此城四分有其三盡毀於二戰盟軍的轟炸,在殘垣廢墟中重建,我們的心理準備畢竟不足。從巴黎搭兩小時火車,步出康恩車站,但見一幢幢極醜的戰後灰濛濛建築,暗淡死寂蕭條,很少行人,很少餐廳,猶如美國某些城市的貧民區,法國浪漫的音色無影無蹤。
兀自後悔浪費辰光,於是跳上火車,十五分鐘後抵達只有萬把人的貝尤(Bayeux)。這是盟軍第一個解放的小城,充滿了十五世紀以來的羅馬式建築和歌德式教堂,綠樹蒼鬱,幸天垂憐免於戰火。我們到諾曼地登陸紀念館,想了解為什麼在十五分鐘車程內經歷兩個世界。
一九四四年六月英軍登陸,蒙哥馬利元帥集中火力於康恩,與隆美爾決殊死戰,在東南戰場牽制德軍。美軍布德雷將軍趁機從西北角的洽堡港(Cherbourg)南進,猛攻死拼兩個多月,成為反攻勝利的關鍵。康恩成為盟軍飛機從天空和艦艇從海上密集轟炸的目標。空襲暫停剎那,人們剛鑽出地窖,面對滿目瘡痍的景象,張口結舌,睜大眼睛盯英軍,卻無恨意。加拿大軍指揮官記載說,人們捧着玫瑰花和酒,盟軍士兵只收下玫瑰,沒有人違規喝酒。
回頭看,如無康恩的壯烈犧牲,盟軍可能給德軍推溺於英吉利海峽,戰事必定重寫。走出紀念館,我突然對康恩充滿了歉意與敬意。回程火車經過康恩,我不禁多看它幾眼,心中獻上無限的同情與祝福。
康恩還有兩座大教堂巍然高聳,是十一世紀英國威廉國王征服諾曼地的傑作,不知英軍是否故意放過它們。英國在「百年戰爭」失敗後離開諾曼地,須等四百多年,喬治國王穿最高統帥軍裝重履斯地,但這回英國是解放者,不是征服者。我從展出的軍服、水壺、刮鬍刀和手冊聯想到士兵及其家人等無解的問題。
回程等火車,邂逅一位美國遊客,在陌地倍覺親切。聊起來發現他來自聖保羅,離我的舊家僅隔兩條街。他斷斷續續在法國住了二十年,自稱不願意回去「那個新法西斯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