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天堂的對話:英瑪褒曼vs安東尼奧尼 - 李歐梵

alwaysonsunday--天堂的對話:英瑪褒曼vs安東尼奧尼 - 李歐梵

李歐梵
美國哈佛大學榮休教授
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

電影史上的兩位超級大師──英瑪褒曼(IngmarBergman),和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Antonioni)──於一日(七月卅日)之內相繼逝世,舉世追悼,令我這個懷舊影迷也神傷不已。近日讀到不少香港各影評名家對於二人作品的評論文章,在佩服之餘,不禁自己也心動了,想寫篇文章來紀念他們。然而我早已失去影評人的資格,也不敢像其他電影學者一樣,引經據典(大多是抽象理論),長篇大論,除了同行之外,還有誰看呢?
今晨突然靈機一動,覺得可以寫了,因為昨夜的夢境中好像依稀見到這兩位大師,在天堂對話,現在不妨加油加醋,爰記於後。
(朵朵白雲中,九十餘歲的安東尼奧尼態度安詳,緩緩走來,身旁還有一位裸體美女,儼然像他最後的一部短片《愛神》中的那個騎着白馬在海灘徐徐而行的美艷維納絲。她拉着老人的手,走向雲層的另一端,只見烏雲遍佈,凜冽得很,猶如瑞典小島上的寒冬氣氛。褒曼一個人孤獨地坐在一片空地上,面前好像有一個棋盤式的小桌子,但對面無人。安東尼奧尼不慌不忙,用文雅的意大利文說:)

A:褒曼先生,莫非死神被你嚇走了?

B:(以瑞典文回答)不是,他和我下棋,我贏了,他落荒而逃。何況,天堂哪裏容得下死神?連魔鬼都逃到地獄去了。

A:大師──我稱你大師好嗎?(語帶譏刺)我還以為你自己也早已被上帝遺棄了,還記得你的三部曲嗎?《對鏡猜謎》(ThroughaGlassDarkly)、《冬日之光》(WinterLight)、《沉默》(TheSilence),一部比一部絕望,完全是叛離上帝的情境,想不到在天堂會見到你!

B:東尼──不,應該用美國俗稱,叫你邁可吧──你看錯了!我的影片中到處有上帝,神永遠與我的藝術靈感同在,只不過我用一種現代手法表現出來罷了。難道當年你沒有讀過存在主義的書?沙特、卡謬,還有那個齊克果──我的丹麥小同鄉──誰不寫存在的荒謬?誰不覺得疏離?人永遠尋求不到上帝,人生沒有意義,因為神離開了人,而人覺得被天主遺棄,所以才會孤獨,才沉默,才無話可說……

A:英瑪──我也叫你的名字好嗎?你真是本性不改,滔滔不絕,看你的戲,總覺得受不了,就那幾個演員,在鏡頭前面說個不停,痛苦不堪,連男女作愛也是痛苦的。恕我回敬你一句:電影是視象的藝術,不是供演員說話的工具,你導的舞台劇太多了。

B:邁可,想不到事隔多年你還記我當年批評你的話,我說你一生只導了兩部傑作:《夜》(TheNight;LaNotte)和《春光乍洩》(Blow-up),其他的實在太悶了,你那部《迷情》(TheAdventure;L'Avventura)我簡直看不下去,一對情人走來走去,漫無目的,也不大說話,只能作愛,真不知道你在講什麼?你說電影是視象藝術,不錯,但你的影片中的畫面是不動的,和牆上掛的畫差不多,又像一大堆照片,看來你很喜歡攝影,譬如那部我也看不下去的《蝕》(Eclipse),片子開頭那幾場戲:一對夫婦在鬧離婚,怎麼那個女人──你最鍾愛的蒙尼卡維娣,她真是一個極糟的演員,不知你看上她的哪一點?金頭髮?大嘴唇?──也不講話,就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最喜歡站在牆或窗前面,這算是什麼電影?畫面完全沒有動感,好像你對室內的摩登傢具更有興趣!

A:英瑪,想不到你這位大師也會看走眼,我把一生獻給電影,而你只是用電影來寫小說或戲劇!你們瑞典人太冷酷,連批評別人也不留情面,不像我們意大利人熱情,難道你感受不到蒙尼卡的內心熱情如火嗎?你們瑞典的天氣太冷,只會在溫室內講個不停,但我們意大利陽光普照,風景宜人,而且有山有海。你們有不少小島,但我們南部的島嶼歷史更悠久,且不提古羅馬的龐貝城火山,連我片中的那個荒島都是一個文明的象徵。難道你沒有讀過荷馬的史詩嗎?上一部寫的是木馬屠城記,下一部寫的是英雄探險的旅程;為什麼我的那部片子叫作《探險》,才不是什麼「迷情」或「情迷」呢,港人都把它搞錯了。它是一部現代男女的心靈探險史詩,當然更象徵現代人和現代文明與大自然的疏離,都市生活使得人失去人性,連最基本的男女之情也逐漸喪失了,我也找不到。你看不懂這部作品無所謂,難道連你喜歡的《夜》的涵意也看不懂嗎?片子最後那對夫婦連當年寫的情書都忘了,只好在夜裏草地上瘋狂作愛。唉!我這套現代美學也不知道有多少電影學者研究過。

B:我最討厭這種大而無當的哲學分析,什麼失落?什麼疏離?很多人都說我的作品哲學味太濃,其實這些主題只不過是我早年作品中的一部份內容,後來我早已揚棄了,你有沒有看過我部半自傳式的長片《芬妮與亞歷山大》(FannyandAlexander)?我花了很大功夫探討的還是人際關係:夫婦、家庭、兒女;還有我的電視連續劇《婚姻暗流》(ScenesfromaMarriage),把那對夫婦間的錯綜複雜的感情糾紛,描寫得淋漓盡致。還有我導的不少喜劇,直接影響到美國的那個「活寶」──活地亞倫。你拍得出來嗎?好像你從來沒有拍過喜劇,更不要談什麼荒謬劇了,還是你的同胞費里尼好!(突然打住)唉,在天堂還自吹自擂,實在有失身份,也和我的個性不合。其實我倆晚年都是沉默的多,我只寫了幾個劇本,連導演也讓給我的情婦莉芙烏曼了,她那部用我的劇本拍的片子還不錯。哦,聽說你晚年中風後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A:(微笑)所以到了天堂以後,話才多了一點。英瑪,其實我今天來看你,是想與你和解的,人都死了,還爭什麼?這都是那些後人故意拿我們來作文章,我們都作了古人了,還計較什麼?不瞞你說,我們的內心都很孤獨,你結過四五次婚吧,難得你的前妻們都還是你的朋友,而我呢?髮妻早已離異了,而我那個蒙尼卡呢?不談也罷。我自從一九八五年失去語言能力以後,一直生活在一個幻想和形象的世界,倒是香港的那個奇才王家衛,深得我心,所以我才請他合作拍這部三人合導的《愛神》(Eros)。

B:邁可,其實我也早該告訴你,你對於彩色的運用,實在高人一等,我就拍不出來。《赤色沙漠》(TheRedDesert)中有幾個畫面,我至今難以忘懷:工廠煙囱中冒出來的蒸氣和白氣、那艘突然進港的瘟疫船、還有《過客》中開頭的沙漠,當然少不了《春光乍洩》中的倫敦實景,看來連牆壁都是另外加塗的顏色。

A:一點不錯,是特別加上去的,和大衞連的手法一樣,但他拍大片錢多,所以在佈景上盡善盡美,而我拍《春光乍洩》時經費不足,有的場景草草了事,還得到你這位大師的青睞,真是我的榮幸。說來你不相信,我最喜歡的你的作品也有兩部:一是《夏夜的微笑》(SmilesofaSummer'sNight),有點莎士比亞的影子吧;另一部是莫札特的歌劇《魔笛》(TheMagicFlute),片頭的那些兒童面孔的特寫,還有那三個小天使,天真得太可愛了!我根本拍不出來,我最不擅長處理孩子的戲。就憑這一點,上帝已經原諒你的一切,請你到天堂來了。

B:你過獎了!其實這一代的年輕人還有誰記得我們?我們早已過時了。我們這一代人,生於廿世紀初──你還比我大幾歲呢,你生於一九一二,我生於一九一八,但卻幾乎死於同一天──成長於一個多難的世界,歷經兩次世界大戰,這一代人怎能了解?但你畢竟比我後來的經驗多:我沒有離開歐洲,最多不過是因稅務糾紛自我放逐到德國一段時間,而你呢?竟然還在一九七二年僕僕風塵到中國拍了一部紀錄片,想不到又受到中國政府的大批判。

A:當時還是文化大革命的時期,我這部紀錄片當然不受歡迎了。特別是裏面關於河南農村的那一段,我最有興趣的是拍這群老農夫的臉,真像是另一個星球上的人一樣。我不懂中文,但對中國充滿了好奇,也許這是我們意大利人所繼承的馬可波羅探險旅行的傳統吧。那是另一種探險,對我來說,也是屬於心靈上的,我們西方人總覺得東方人神秘而不可測,這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互相疏離,雙方更無法互相了解,我當時拍這部紀錄片,內心是很誠實的,純是用一個西方人的角度看中國,不料遭到攻擊,什麼污蔑中國人民形象嘍,什麼頹廢觀點嘍,把我批得狗血淋頭。反正現在中國的年輕一代也記不清文革是怎麼一回事了。

B:我從來沒有去過中國,倒是和我們瑞典的一位著名漢學家馬悅然作過鄰居,但也沒有什麼來往。幾年前,在馬悅然力薦之下,瑞典終於把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一位中國作家高行健,我看他早年寫的戲劇倒還有點我們兩人共通的「存在主義」味道,說不定他還看過你的電影。

A:我也聽說香港早年有一批「褒曼迷」,好像也搞過我的作品回顧展,只不過最近我的《愛神》在港上演時沒有人喜歡,大家只喜歡王家衛拍的那一段。

B:不是溫德斯(Wenders)也和你拍過另一部片子嗎?《雲上的日子》(BeyondtheClouds),聽說香港倒有不少人喜歡,我看了一部份,好像有點塔可夫斯基的味道(A.Tarkovsky)。現在我們兩人倒真的是在過「雲上的日子」了!
(鏡頭逐漸拉長,兩位大師的話也漸漸聽不到了,這一個長鏡頭,竟然跨過時空,從天堂轉回人世,又像是一個老影迷的白日夢。)

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Antonioni
1912-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