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裏戲台 - 鍾偉民

袋裏戲台 - 鍾偉民

費爾汀的「去除」,斯騰恩的「棄絕」,馬面病文家的「顛覆」,表面上,同樣要殲滅「故事」,以報血仇;然而,境界到底不同;等而下之者,根本是賊過興兵,連「效顰」也說不上。
小說易於傳播,格魯福特在《小說是什麼》喻為「袋裏戲台」,彷彿從口袋裏抽出書來攤開,就有些微型戲子,在這個袖珍舞台上演戲。我們看戲,是看故事,看情節;要是記錄這兩種要素的劇本,讓一隻狗或者一頭病文家銜走了,戲子失了憑藉,連自己是羅密歐還是朱麗葉,往下該穿裙子還是褲子?也了無依據,怎麼能把戲演活,把角色演好?
費爾汀要「去除故事」,為的是「拒絕自己的小說淪為一連串情節、動作、言語的因果連屬」;但沒有了這一連串「因果連屬」的小說,又會「淪為」什麼?或者,曹雪芹要是像這位仁兄一樣,忽然「拒絕」嚴密的「因果連屬」,偉大的《紅樓夢》,還會賸下什麼?
「自然界,從來就沒有一種單純的情感,每一種情感都和成千的其他情感糾纏在一起。」這段話,見於萊辛的美學論著《拉奧孔》;我認為小說要描劃,要梳理的,主要就是這種「糾纏」。昆德拉的「袋裏戲台」,與別不同,台上永遠有一個導演喋喋不休;觀眾,也就是讀者,總覺得像在看一場場的綵排。一個導演,混在演員當中,挑剔佈景,議論角色的行為和意圖,的確,會拖慢劇情,令故事顯得不夠緊湊,不夠流暢;但看綵排,有另一種感受和趣味;而且,重視議論,不見得就一定要輕視情節;情節,一般變成晝伏夜行,或者,據險死守,在導演豪擲高見和卓識的時候,暫時不敢以高姿態招搖而已。
蘇軍佔領捷克初期,昆德拉遇上來訪的馬奎斯,「一起度過難忘的一個星期」。讀完《百年孤寂》,他驚歎:「在其他地方,根本沒有見識過這種寫作風格。好比他的小說又回溯到前幾個世紀,讓人重新看到一位什麼都不描繪,只管敘述的作家。」馬奎斯沒跳到戲台上,他只是不斷「敘述」人物的糾纏;而且,讓人明白:故事,從來不該是作家的世仇。
《潮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