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說話，比文字記載更有震撼力。」協助中國慰安婦對日本索償訴訟的北京方元律師事務所律師康健這樣說。按上海師範大學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主任蘇智良教授提供數字，抗日戰爭時期（1937-1945年），全國慰安婦受害者達20萬人，90年代至今陸續發現的百多名慰安婦中，30多人來自海南島，現在仍存活的約有20多人。
海南島是研究慰安婦一個重要地方。在抗戰勝利62周年的夏天，本報記者到海南保亭縣與黎族慰安婦倖存者陳金玉共度三天，聽她說話。
60多年來，消失了的慰安所是她心中不能癒合的傷口；一張憂慼蒼老臉容所講述的大半世紀凄凉，不是今天生活在和平時代的人所能想像的。
不憤當年被日軍強暴，孤弱無援，凄厲慘叫聲獨留噩夢，2001年6月，陳金玉與7個海南慰安婦一起向東京法院提出訴訟，她撐着80磅不到的枯槁身軀向世界求一個公道：要日本政府向所有慰安婦道歉賠償。心痛的慰安婦經歷，不想講，還是要繼續講下去……
記者：冼麗婷 攝影：李家皓
記者把陳金玉接到保亭縣城途中，在加茂橋畔停下來。加茂河是陳婆婆的傷心河，她坐在車子上，不看外邊一眼，不肯踏足大橋半步，因為，百尺外大椰樹後的民工房子，就是當年她被強迫做日軍性奴隸的慰安所原址。這個地方，提一句，她都緊張，看一眼，就夠她害怕。只要她在附近出現，村裏人就會議論她曾經做慰安婦。車子開過大橋時，陳婆婆側着頭，害怕被記者拍攝在河與橋的景物裏。
一個人、一條橋、一條河，把遠去的戰爭歷史帶到眼前。加茂河的水從五指山流下，本來是黎、苗兩族的父母河。1939年，日軍攻佔海南島之後，為了從三亞長驅直入保亭縣，強迫村民在河上建橋，又在河畔設置據點及慰安所。
陳金玉說，60多年前，加茂河原始漂亮，兩岸熱帶樹木茂密，幾十尺下水底大魚游動清晰可見。村中男男女女都說陳金玉是最美麗的女孩，她自小承傳黎族姑娘種棉花、紡棉線的傳統，還懂得親手編織精緻黎族筒裙。
1941年一個中午，噩運臨門。14歲的陳金玉與父母弟妹吃午飯，三個拿着長槍刺刀的日本兵闖進農家茅寮，當着家人面前，將她強暴。陳金玉尖叫嚎哭，無人能救。「我永遠不會忘記日軍的滔天罪行！我喊爹喊娘，父母在閃亮刺刀威嚇下癱軟地上，無能為力。」滿臉刻痕憶述66年前戰爭暴行，陳婆婆流出憤懣的淚水。
被強暴之後，與抗戰時期20萬中國受害婦女命運相同，陳金玉被編入「戰地後勤服務隊」，實質上就是被扣押在加茂河畔的慰安所做慰安婦。
軍事性奴隸制度下的黑暗日子，陳金玉日間為煙草加工，晚上最少被兩至三個日本兵蹂躪。「慰安所房間只有一張三尺小床，再沒有其他。房內看不到別人，也聽不到其他聲音。每一次被污辱時，我都想殺死日本人，就算賠上性命，也在所不計。因為那時候活着跟死是沒有分別的。」
在日軍野獸般的侵犯下，陳金玉無時無刻不想逃走。自小在加茂河長大，16歲時，她再次親近這條河。有一天，她逃過哨兵耳目，混在建橋的民工裏面，伺機潛入河裏逃走。她機警地避過水裏的電線，順水流往下游，心裏慌張，拚命划動手腳，又不時回頭望，感覺有千軍萬馬追在後頭，直至筋疲力盡。太陽下山時候，陳金玉才爬上岸。回到家裏，父母為女兒出現愕然，既高興、也害怕日本兵會追來要人，於是，要女兒到山上番松村匿藏三個月。
日本兵找不到陳金玉，對村民施刑，又設限交人，恐嚇殺光全村。
噩運裏進出徘徊，陳婆婆現在還清楚記得父親對她說：「孩子，你不回去，全村人都會被殺光；我寧願讓你一個人死，也不可以讓全村人為你而死。」浩劫讓人沒有選擇餘地，陳金玉無奈跟父親回家，由漢奸把她帶回軍部。
重返慰安所之路，陳金玉再次走過加茂河畔，哭得特別傷心，當刻情景，至今不忘。她本能地埋怨父親，也天性地為村人性命着想，最終，還是殘酷地回到慰安所裏去。
不止一次的逃走、反抗，陳金玉與不少海南慰安婦一樣被罰當「四腳牛」。「四腳牛」是日軍酷刑之一，把戰刀倒插地上，要受害人彎着腰，手腳着地，鋒利刀刃剛好在腹下。如果敢抬頭，就會遭日軍棒打；如果累得撐不住，就會被刀刃插穿腹部喪命。
苦難結束，陳金玉就是活見證。時至今日，她還會夢見自己被強暴：「醒後坐在床上，感覺委屈，哭了出來。現在看到日本男人都會害怕。」她也會經常在「四腳牛」的刀刃光影裏驚醒，夢醒凄凉，她就這樣過了一生。
細訴戰時經歷之後，記者拉着陳金玉婆婆到賓館窗邊，在黃昏裏，靜看街上電線佈滿密密麻麻海南燕子的奇景。後來，她也執着記者的手，放在她右臉上說：「我原本也像你長個有肉的臉蛋，反抗日軍強暴時，他用尖刀在我臉上挑了一塊肉，現在仍然留下一個疤痕。」記者手指掐在她臉上近一厘米的深洞，碰觸日軍尖刀利刃下的傷口，碰觸抗戰時代的歷史傷口，心裏一軟，只見陳金玉婆婆又再牽起衣袖拭抹眼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