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大師 - 陶傑

現代大師 - 陶傑

安東尼奧尼逝世,其生前的作品,拍出來不是讓人「看」的,也不是讓像港台沙龍高等華人慣說的「閱讀」的,而是讓人「感覺」的。
《春光乍洩》和《無限春光在險峯》,沒有情節,只有影像。因為二十世紀以來,西方的文藝興起「現代主義」:在詩歌中,艾略特艱深的長詩《荒原》面世了。愛爾蘭的喬哀斯寫成長篇《尤力西斯》,打破了小說必須明確說故事的傳統方式,改用心理的意識流,把讀者看得一懵一懵。在繪畫裏,畢卡索發明了立體派,把一張人臉在時間中切割開,一張臉轉過來,一個畫面,同時看到前後五秒鐘的變化,因此有三隻眼睛、兩個鼻子。
寫作和繪畫,只憑一枝筆、一張紙、一個油畫箱,弄出來的深奧貨色,沒有人明白,本錢由藝術家創作者自付,但是拍電影不同。電影是要老闆投資的,歐洲的電影,遲至五十年代,才出現了安東尼奧尼這種人,歐洲的現代主義:文學、繪畫、雕塑、音樂,本來就是電影缺席,安東尼奧尼一報到,這就眼睛眉毛鼻子嘴巴的通通齊全了。
安東尼奧尼的電影,像喬哀斯的小說一樣,拍的是「內」而不是「外」:工業社會的壓力、政治悶局裏的焦躁,安東尼奧尼認為,電影不必再講故事,而是描述一種心情。講故事,導演要與觀眾有溝通,引起共鳴(Resonance),但描寫一種感覺呢?導演才不要跟觀眾溝通,只想觀眾一起體會他的不共鳴(Dissonance)。
因此,荷里活的美國片,像女人:美麗溫柔、端莊大方,但安東尼奧尼的抽象電影,卻像月經來時的女人:狂躁不安,焦慮易怒,身為成熟的觀眾,要擁抱女人,但也要體諒了解一個經期中的女人。
女人本來就是感性的動物,電影就是夢幻,情節可以犯駁,但感覺要好。經期中的女人,更加不理性,安東尼奧尼的《無限春光》最後的一組鏡頭莫名其妙的連環大爆炸,不就像一個狂怒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在摔瓶子擲碗盤嗎?不明白她如此不可理喻?不要緊,她M到,躲在一旁,慢慢感受她現代主義的動感好了,那也是一種美。
其紀錄片《中國》反而是最淺白的一齣,在晾衣架下拍南京長江大橋,不過是蒙太奇和符號學,是電影的基本課,一個農民大國的觀眾,認定「辱華」,莫名其妙的怒批一通,向大師身上潑了一盆豬糞;二十年後,又莫名其妙的告訴他:你「平反」了。安東尼奧尼眨眨眼睛,這一切,比他的電影鏡頭更荒誕。
但誰在乎呢?《中國》只是安東尼奧尼旳次要產品,正如以上海為背景的《太陽帝國》,是史匹堡的失手之作,大師的英名在國際,雖然,中國人向他身上潑的豬糞,在太陽底下,漸漸亁了,像一幅抽象畫,看着看着,像曾灶財的塗鴉一樣,挺美的,也不失為摩登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