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董橋已聽了雲姑的話,近年作品已少論政。「共產黨想變就變,」她說:「你要他變他偏不變,誰有工夫聽你們這些書生窮嚷嚷。」老朋友口中的小董,快到從心所欲之年,人生寂寞的歲月等了這麼久,早該做的事和早該寫的文章,現在可以從心所欲了。小董近年迷戀中國舊文物和洋書的古本。其實說「近年」有點失實。他出身書香門第,自小受線裝書薰陶,看到父親書桌上銅鏽發綠的三腳癩蝦蟆也不會嚇破膽。
在趣味上他自稱「遺老」,可見他早年就滄桑世事而寫的topicalessays,都是職業上的功課。新書「《今朝風日好》」語出豐子愷。「風日好」,因不必再在〈辯證法的黃昏〉夜色中徘徊。小董始終是個唯美主義者,一生像濟慈一樣追求Athingofbeautyisajoyforever。「美的事物確然常常給我帶來歡愉;」他說:「美的事物一旦歸我擁有,那份歡愉確然是無盡的歡愉了。」他初讀王世襄《自珍集》提到的那些竹木牙角文玩名器,歡愉了幾個晚上。
1976年冬,小董在倫敦看到有ArthurRackham插圖的PeterPaninKensingtonGardens,是1912年的版本,綠皮燙金,手工裝幀,書店老板索價二百五十英鎊。小董買不起,老板送了書中一張題為「Lookingveryundanceyindeed!」的插圖複印本給他。這張畫片他一直珍藏着,「偶然翻書翻資料看到了我恍如看到希臘神話裏的海倫,有點喜悅也有點傷感。」三十一年後在荷李活道一舊書店重遇Rackham畫筆下的仙女,小董想到為海倫醉臥特洛伊沙場原是古來士卒征塵裏的素願,毅然昂首付鈔闊步挾着天下第一美人回家。
痴戀海倫,發的是思古之幽情。美國詩人愛倫坡"ToHelen"中有佳句:"Thyhyacinthhair,thyclassicface,/ThyNaiadairshavebroughtmehome/TotheglorythatwasGreece,/AndthegrandeurthatwasRome"。詩人從荷馬的斷簡殘章中嗅到海倫風信子的髮香,自己飄飄然起來,彷彿回到燦爛的古希羅文明懷抱中。
懷舊的人總覺「殘山夢最真」。董橋筆下的美人,多屬民國女子,帶着書香。如是西洋女子,也是跟中國古文物結了不解緣的,像在〈瓷簪之夜〉出現的Leonora:「濃濃的髮髻插着一枝中國的瓷髮簪,粉彩纏枝蓮紋可愛得要命,霽紅、冬青、石綠、天藍的繽紛襯着她褐裏泛金的秀髮如夢如詩如畫。我們的話題整個晚上都離不開中國明清工藝迷人的絕色」。
中國散文以貓狗山水草木蟲魚母愛親情口福禪意諧趣入題而成家者不少,但以佳人難再得的惆悵喻古道淒迷夕陽無主的現世蒼涼,古往今來獨見董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