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兩句老話:一、「路遙知馬力。」二、「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前者,是真理;後者,是順口溜,人之將死,其言,可以善,可以惡,也可以歹毒。
按理說,人,總希望得到別人的尊敬,或者得到好人的尊敬;所以,一個惡徒,即使惡了一輩子,臨終,不免改改口風,說一兩句門面話;其實,這也算是一項投資,本小,利大,活人可能會因為這一兩句「善言」,改變對他的看法,撂下對他的怨恨;甚至,會認為自己誤解了這個十惡不赦的壞人。「說到底,這傢伙本質不壞,千錯萬錯,就錯在社會這個大染缸污染了他。」人死萬事休,尊重死人,是「優良傳統」,人家既然臨急臨忙留下善言,你生勾勾,好意思續上惡罵?
「人之將死,其言未必也善。」馬之將死?狗之將死呢?其鳴也哀。這「哀」,是捨不得飼主的隆恩?忘不了受操的快意?正常人,要明白狗,要明白馬,實在不容易。
八九年,死了好多學生;如果不死,都是我這個年紀了;那年頭,我也在上大學,看到坦克輾學生,特別有感受。當年,有一個叫袁木的,說沒死過一個人,那些裝甲車、達姆彈,全是特技攝影效果。其實,我很願意相信袁木是製片家,他的話,有十足的根據。十八年後,聽說,又有姓馬的,質疑是不是有「屠城」這回事,好像還建議抬一頭豬去讓坦克輾上一輾,看輾豬和輾學生,有什麼不同?當然不相信一個重病垂死的人,會說出這種「不善」的話;就算是一隻垂死的馬,垂死的狗,要是會說話,大概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說過這種話,要是還受到活人的推崇和歌頌,這些活人,才夠荒謬,夠可恥,夠可怕。
「屠城」和「質疑屠城」,最好同樣是「特技效果」;世上,最好從來就沒有袁木,也沒有馬力;這十八年,既有「集體回憶」,當然也有「集體噩夢」;在噩夢裏,一匹馬,或者一條狗死了,同樣輕若鴻毛,不必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