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邊緣上 - 陶傑

在邊緣上 - 陶傑

李安為什麼選拍張愛玲的《色,戒》?也許因為這個故事,講一個邊緣的城市一段邊緣的歷史,孤島時期的上海,汪偽政府是一個邊緣的政權,汪精衞是一個邊緣人。
汪精衞的詩詞,慷慨和萎靡並列,陽剛與陰柔互見,讀之可見其充滿矛盾的性格。
許多人都會背少年汪精衞行刺攝政王失敗後的獄中詩:「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風格豪邁清狂,遙應「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近如「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的譚嗣同,但是另一首:「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青燐光不滅,夜夜照燕台」,在慷慨歌狂之外,別有一番情人般的纏綿。「青燐光不滅,夜夜照燕台」,一番愛國心志,寫成像長相廝守的一個情人,明明是殉國,讀來有點像殉情,請者如果是一個壯志猛男,會厭其娘娘腔;如果是女性,卻又覺得這位烈士,對女人一定也懂得千般呵護,真是一顆情種。
剛柔並濟的詞風,千古獨步,本來只有南宋辛棄疾一人。辛棄疾文武雙全,上馬殺敵,下馬賦詩,剛豪處,有「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風雨大場面;精膩處,卻又有「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眾裏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心細小情懷,然而無論其人其詩,汪精衞卻是一個失敗的辛棄疾。
李安的電影有《卧虎藏龍》的崇高(Grandeur),也有《斷背山》之精細(Finesse),把《色,戒》中汪偽孤島時代的色調拍得傳神,則必先了解這個時代的作者汪精衞之其人其詩。當出色的導演,真不是簡單的事,李安遊走於中西文化之間,持有中華民國國籍,南京回不去了,紐約又不想可安頓下來,他自己也是一個邊緣人,而《色,戒》的作者張愛玲也是。《色,戒》的主角為什麼選中梁朝偉,或許是看中了梁朝偉在《無間道》裏,把一個邊緣人演得如此悲傷。
藝術的美感,許多都在邊緣處。一片廢墟,一抹斜陽,黃昏是日夜邊緣時份,景色最為絢美。波特萊爾的詩,王爾德的戲劇,都在一個舊世界行將傾圮之際。《色,戒》的邊緣頹唐的罪惡之美,在這個世界,除了李安,大概無人可以詮釋,選擇改編張愛玲這部作品,太大膽了,亦唯有藝高如李安者,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