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展結束,市民赴書展人次創新高,但會場上層的多家歐洲出版商卻門庭寥落,書展會場的「人流控制」,令消費者不易抵達,致使國際參展商熱情湧至,慘淡歸國,有幾家歐洲出版社私下說:想不到自稱「國際都市」的香港的「書展」是這等狀況,明年不會再來。
香港書展的消費者大都對世界上發生了甚麼事不感興趣,歐洲出版社的參展商未免表錯了情。其次,「書展」在歐美,本來指的是出版商之間的貿易觀摩,例如康城影展,主要讓全球的片商來康城看電影,再決定購買版權回本國發行,並不是面向公眾賣票看戲的一個墟市。香港書展當局沒有向外國出版社說明香港書展的「趁墟」特色,致令許多國際出版商虧本而浪費時間,多年陋習,還是一再上演,令人相當遺憾。
至於明星藝人,大量「出書」,其寫作質量,引起許多清流人士詬病,認為「識寫字就可以做作家」,以香港這個市場經濟社會,「只要有人買就可以出書」,反而不是問題。
因為在英語世界,出版是一門很崇高的事業。英語國家的國民質素高,中產知識階級龐大,尤其是英國,《泰晤士報》等國家大報每天的讀者投書,多屬民間名不見經傳的人,但文采清麗,幽默雋永,英國大報只「讀者投書」(LetterstotheEditor)一欄,每天都有精采叫絕的小品。英語世界的出版商每天不知收到多少懷才不遇的寫作好手寄來的小說散文稿,精挑細選,得到出版機會的不足千分之一。
《哈利波特》的作家羅林當初就曾遭退稿。一個國家有民主和自由,有才華的人蜂擁而出,令人哀傷的卻是到處滄海遺珠,出頭的機會極為有限,但因為出版商如此千挑萬揀,購買一本英文書,好書的命中率極高,因為絕不是「阿貓阿狗都可以出書」,荷李活明星湯告魯斯和莎朗史東之類,絕對不會「撈過界」變成「作家」,因為他們的演藝事業繁盛而健康,英語世界的出版商,向書籍的質素負責,向讀者負責,即使梅麗史翠普之類能通過經理人代筆出版一本美容護膚的心得日記,在北京和上海發行中譯版,會受到崇洋媚外的中國讀者歡迎,繼而翻版當道,明星在中國市場的「影響力」大為增加,但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比較講專業,講遊戲規則,有所為、有所不為,這一點,對於視一切陽具乳頭為不雅的「國際都市」香港,自然難以明白。
許多有識之士早就指出:香港出版業市場泡沫化,缺少真正的讀者,只有趁墟的消費者,賠上了書籍的質素。這一點,也不令人意外。中國現代散文家周作人當年繙譯了希臘神話之後,對於中西文化有此觀感:
「中國似乎向來缺乏希臘那種科學與美術的精神,所以也就沒有這一種特別的態度,即所謂古典的,寫實的藝術之所從出的大海似的冷靜。繙二千年前蘆葉卷子所書,反覺得比現今從上海灘的排字房裏拿出來的東西還要『摩登』,我們不想說甚麼人心不古的話,但總之,民族能力之不濟,是的確的。」(《希臘擬曲》序)
周作人的結論,七十年後證之於今日,依然不覺過時,雖然三十年代上海灘的排字房,其實出產過張愛玲的第一流現代中國文學作品。如果精通歐日語文,喜歡讀外國書的周作人今日在生,來香港的書展走一轉,能不氣得吐血?
為甚麼華文與英法語的出版業有如此差別?周作人指出了另一個問題:
「世間都說,古希臘有美的神話。古代埃及與印度,也有特殊的神話,其神道多是鳥頭牛首,或者是三頭六臂,形狀可怕,事迹更多怪異,始終沒有脫出宗教的區域,與藝術有一層的間隔。希臘的神話起源本亦相同,而逐漸轉變,因為正如哈里遜女士所說,希臘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詩人支配的,結果便由他們把那些都修成美的影像了。這是希臘的美術家與詩人的職務,來洗除宗教中的恐怖分子,這種希臘精神,即使不能起死回生,也是返老還童的力量,在歐洲文化史上顯然可見。對於現今的中國,因多年來的專制與科舉的重壓,人心裏充滿醜惡與恐怖而日就萎靡。」(《苦口甘口》中《我的雜學》文)
希臘是西方文化的本源,以詩人來支配,而不是祭司來支配。中國文化卻二千年來都由祭司支配,儒學和道家本來很開放,後來出了個大祭師董仲舒,「廢黜百家,歸於一統」。不但文化,中國的政治尤甚,「閻王好見,小鬼難當」,京城天子,坐治深宮,一句聖諭,傳到下層,太監宦官,一擁而上地爭相「解釋」而「執法」,形成層層收緊的自我審查。中國文化由祭司支配,也就是宦官弄權,再好的貨色,經過祭司層層鐵桶江山的剝扣,也會變爛,這樣的文化,二千年來只會代代衰落,要在二十一世紀重新復興,而且在全球領風騷?恐怕是一廂情願的凄美夢想。
荷馬的史詩《伊利阿德》和《奧德賽》,描寫十年特洛伊戰爭的始末和後事,本來充滿血腥和屠戮,但經過詩人荷馬加工,變成美學的禮讚。西洋古典畫的裸體,也因為詩人的支配詮釋而昇華為藝術,相反東方文化,由道學家充任道德的祭司,一切皆成淫褻和醜陋。
真善美的理想,播揚到遠東的祭司社會,即難逃「橘越淮而枳」的科學規律。香港的民主普選發展,輪到祭司出來叫停了。這樣的歷史角色相當悲凉。明賢如羅馬,當初要把耶穌釘十字架,也不是羅馬總督彼拉多的主意,而是現場公審的祭司大呼要釘死耶穌,於是彼拉多欣然洗手,說:這是你們的「民意」,不關我的事。所謂政制諮詢綠皮書,列出多項選擇,曾蔭權不就是彼拉多了嗎?香港的祭司遍地不缺。香港人必須自我催眠,在祭司的審裁下告訴自己,陽具和乳頭,如民主普選「必亂」一樣,是一種不雅物品。
所謂五十年不變,發展至此,許多人會感到很沉悶,我只覺得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