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客日少,才掃掉牆旮旯的蛛網,卻發現自己那一條命,也發了霉。命,跟蝦米一樣,不宜受潮;遇上豔陽天,最好在日頭下鋪平了,認真曬上一曬。曬命,事在必行,然而,該到哪裏去曬呢?曬命遊,不同於美食遊,文化遊,或者十天八國趕鴨遊;曬命,要點是不能操勞,重點,是不能奔波。澳門機場,就一個優點:離石頭店,才十分鐘車程;而航程,最短的,似乎是海南島的海口;海口,有一家喜來登渡假酒店,酒店有專用的沙灘;拉閘出門,飛五十分鐘就到。
同樣是攝氏三十三度,但在海口,樹下,傍晚,雨後,有清涼意,這才驚覺香港的翳,翳了十年。酒店高雅,可惜,廣東客多,廣東話在蕉風椰雨裏失禁發放,那一疊惡聲,可以把風景殺盡。吃兩趟中菜,遇上同一窩豬;豬,發了一點小財,原來就會病變;原來,會用豬叫把食肆咒成一座座豬圈,即使雕樑上,懸了水晶燈,分明不是飼豬的區域。
我一年只讀幾本書,去曬命,帶了昆德拉的《簾幕》,以為是小說家新出的論文集,其實是自己一年沒去書店;不去書店,原因很奇怪:我怕多去,遍讀書脊和封底,會羽化為文化人。有些稱號,我向來覺得彆扭,一是詩人,二是才子,三是食家;第四,就是文化人。才子和文化人,究竟有什麼分別?浮名,像浮泡,曬命這幾天,我見得最多的,是草帽人。
昆德拉剛巧提到「俗」(vulgaire,vulgarite)這一個詞,還引了斯湯達爾《呂西安.勒文》一段描劃「俗物」的文字包裝想法:「對自己低級的,放肆無禮的舉止感到驕傲,好像一頭豬厚顏地懷着感官快意在泥濘裏打滾……」當人遇上豬,而且是一桌十二頭「懷着感官快意」的豬,唯有躲進小樓,等人送餐。陽台能看海,把濤聲稱為「海韻」的人,雖然落俗,但總算得體;聽着海韻等「餐車」開到房間,幾天過去,幾乎把幾家餐廳的菜餚都點遍,光是文昌雞,就嘗了四五種烹法。吃飽,想去游泳,熱帶的下午,照例要下過雲雨;不下雨,又覺得日頭太猛,一條命平白伸出去,容易曬焦;畢竟,曬命跟煮字一樣,最講火候。(《曬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