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簾幕》第四部「何謂小說家」有這麼一段話:「從不成熟過渡到成熟可以說是走出了抒情態度……小說家是從自己抒情世界的廢墟上生出來的。」這句話,我很有體會。
詩人,可以早熟,可以早慧,如果還早夭,就更理想;畢竟,一旦站在自己那堆美麗,但崩塌了的斷章殘句上思索,這個人,就會開始變質,變得複雜而深沉;這複雜和深沉,經過提煉,就變成小說。
小說家,沒有「早熟」這回事,也沒有「天才」這回事。琥珀,所以是琥珀,因為吸了幾千萬年的地氣,連寂寞,都變得凝靈;你三十年嫌長,早耐不住鬱悶爬出來,只能算是樹膠。「這人七天,就寫好一部長篇。」遇人推崇「天才寫手」,我不識趣,總回一句:「有人七秒,就焗好一個蛋糕。」你肯吃這種「蛋糕」,我就相信那部「小說」,還能入眼。
詩人,或者未成熟的人,未必都可以從「抒情世界的廢墟上生出來」,還得看才情,看努力,看際遇。
就算「生出來」,也不見得就是好事;起碼,在經濟上,不是好事;因為,永遠保持浮淺,保持不成熟,就可以永遠停留在這個抒情的廢墟;因為廢墟,就是巿場,是出版商的必爭之地,當中,匯聚了無數仍舊銜着奶咀的讀者和作者;這些作者,頭腦偶然清明,或會明白:一旦扔掉這枚奶咀,等於失去彼此認同的印記,無奈自拔智慧齒,好跟「大眾」看齊;說到底,兩個幼稚園同窗,水平相近,才可以無阻隔地交換心思,或者心事。
可惜,進退之間,太多人還是以咬着奶咀為榮,他們穿着開襠褲,笑傲廢墟的「成功形象」,輕易成為典範,流弊所及,連本來是文盲的「藝人」,每逢書展,竟也越俎而來,搶着敞開心扉,展覽大有巿場價值的空白。小說,淪為純粹消閒的「故事」,再講什麼「小說藝術」,已經不合時宜;寫吧,今天,寫得夠快,原來就可以成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