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閒不妨一讀王鼎鈞刊在六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的文章:〈特務的顯性困擾〉。讀過後,應知我們今天能在香港一天到晚胡說八道而不用擔心會被政府衙門請去吃蛋炒飯,實在是幾生修來的福氣。論出身,王老應是根正苗「藍」。他1925年出生於山東,抗戰末期棄學從軍,隨政府到台灣。1950年任職中國廣播公司。顧名思義,中廣類同《中央日報》那種機構,以「反共抗俄」為首務。
五十年代初台灣官民一窮二白。軍眷居所以「竹骨水泥」搭成,有門無窗。下級軍官吃的是菜市場上人家剝下來丟掉的白菜皮。一家幾口一天吃一個白水煮蛋。公共汽車上常常出現沒鞋穿的赤腳阿兵哥。這就是台灣的「克難時期」。王鼎鈞因工作關係,每周寫一篇廣播稿鼓吹「克難運動」。政府初期並沒有輔導軍營種菜養豬,王老自己也沒有什麼「積極的想法」。他只覺得,大家生活已經這麼苦,怎能再降低水準?他以「故事新編」的手法寫了〈孔子克難記〉,說聖人提倡克難,要大家吃青菜喝白開水,大弟子顏淵聽話做了,結果面有菜色,死於營養不良。孔聖人呢,講究不時不食,活到七十多歲。
此文見報不久,保安司令部因這篇「反動」文章對國軍的克難運動破壞太大,請他吃蛋炒飯。王鼎鈞不斷呼寃,官員就拿出他另一篇文章作指控。那是一篇他根據《詩經.汝墳》構想出來的一個情節。詩中有「魴魚赬尾」一句。
舊日台灣弄情報的官員也通詩書,知道「赬」是赤色,「魚勞則尾赤」。王老在文章自供說,寫這篇東西,只為炫耀自己讀過《詩經》。可是坐中堂的大爺讀書深得「文本互涉」之道,把「赬尾」和克難的夫子互涉一番後,就指着年青人的鼻子道:「你們這套把戲我清楚明白,魚代表老百姓,紅色代表共產黨,你分明鼓吹農民暴動!」
王鼎鈞再次呼寃。漢子站起來說他沒說實話,要給他「壓槓子」施酷刑,可是臨時又改變了主意,摔了他幾張稿紙,要他即席寫自傳,由六歲寫到現在,說完就離開了。王鼎鈞二話不說,引筆直書,不久有人送來一碗蛋炒飯。原來這衙門的規矩是,每天早上約談「問題人物」,下午放回去。中午請吃蛋炒飯。
王鼎鈞書寫和吃炒飯時,一直有人在暗處觀察。他們看見他能吃能寫,一心不亂,沒有「苦思」要交代或要隱瞞什麼的模樣,推斷他只是個「文藝青年」,沒有什麼背景。他「開脫」後,特務機構反而看上他,要他提供中廣同事的情報。他知道自己沒有一個細胞適合做特務,一氣辭職,跑到民營報紙《中國時報》打工,寫批評政府的文章。王鼎鈞說得好:「國民黨畢竟不是共產黨,他沒有包辦所有的糧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