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小品一本書 - 董橋

一篇小品一本書 - 董橋

旅居英國那些年我沒有去過莎士比亞故居。故居在Avon河畔的Stratford,英格蘭中部老城鎮,離腳底下的牛津不遠。牛津我倒常常去,坐火車去,坐朋友的汽車去,朋友問我要不要繞去看看莎翁,我說不去。「你常去嗎?」我問他。「沒去過!」他說。「你們英國人都不去我還去?」我說。「有道理!」他說。一九八三年我重訪倫敦辦點雜事看看朋友看看書,偶然買到一本J.B.Priestley寫的《SeeingStratford》,久違的麗人坐在下午茶座上很快讀完那本薄薄的二十頁小書,她說:「明天去一趟斯特拉特福怎麼樣?」漂亮女人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聖旨。

我們三個書癡真的陪她去看莎士比亞故居。六月的天空是剛出窰的青瓷大圓盤,六月的公路亮得像一條白銀項鏈,長長的旅程薰滿薰衣的草香,酒館後園一頓午飯的小憩,撩人心緒的依然是她忙進忙出零零碎碎的屐痕:斯特拉特福果然沒有比她更好看的風景。我們四個人回到倫敦太陽剛下山,風有點冷了,幾家常去的舊書店都關了門了,我們在Chelsea一家意大利餐館吃晚飯,酒很紅,燭光很紅,餐桌上的玫瑰很紅,她的臉很紅:"Drinktomeonlywiththineeyes"!那個劍橋人唸了一句BenJonson的詩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髮髻。「你們不覺得我們都像J.B.Priestley那麼老了嗎?」她的笑靨是一葉配了彩圖的十四行詩。那年,普里斯特利八十九歲,翌年八月十六日去世。

寫斯特拉特福的那本《SeeingStratford》是普里斯特利一九二七年一篇舊作,附了一九八二年寫的〈補記〉,ArthurKeene畫六幅黑白素描,一幅一幅沾一點膠水貼在只有二十頁厚的書裏,布面精裝,手工印刷,只印兩百本,第一本到第一一○本編了號,作者和畫家都簽了名,我這本是第五十二號。歐美出版社那幾年喜歡替著名作家選一篇小品印一本小書,不多印,編號,簽名,插幾幅插圖,文章當然是第一流的文章,字字硬朗,句句康阜,我收集了好幾本這樣的絕品,三、五英鎊一本,現在都成奇貨了。
JohnBoyntonPriestley生在羊毛工業興旺的Bradford,父親當老師,少時小康,老大富裕,一次大戰入步兵團,戰後進劍橋三一學院,畢了業做新聞工作,寫評論,寫遊記,寫戲劇,寫小說,我剛到倫敦的時候讀他寫英國品味英國性格的《TheEdwardians》、《TheEnglish》,選讀他和他妻子JacquettaHawkes合寫的美國遊記。他妻子是考古學家,姓她前夫ChristopherHawkes的姓,我聽舊書店老闆克里斯說霍克斯常買舊書:「你在我這裏見過他!」我不記得了。一九九一年我放假路經Bradford看到鬧市裏普里斯特利的銅像,聽說一九八四年他去世那天市政廳敲鐘哀悼,每一分鐘敲響一次敲了整整一個小時。

他的成名小說《TheGoodCompanions》寫江湖伶人,我沒讀過。克里斯賣給我的那本一九六八年初版《TheImageMan》學院裏的學長說值得讀,我讀了,依稀記得是寫現代人注重外表形象忽視內在性情的警世小說,說兩個倒霉的學者贏得一位富孀資助在大學裏開形象課程,大受歡迎,亁脆兼做政客的形象顧問,連首相候選人都成了他們的主顧,大大發財,合伙又開了一家人文學院,回過頭來重新宣揚傳統德育精神,力挽狂瀾,求璞求真。小說寫的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英國的一股社會風氣,刻劃人物的手法倒不離十八世紀小說寫實諷刺筆調,寫出了沉潛的樟腦味道。
我那時期胡亂讀了不少上得了文學史的英國老小說,寫故事寫得好看的真的不多,像毛姆那樣的小說家天生會寫故事,"abornraconteur",當年紅磚學院越說他的書低眉他的讀者越是高檔。普里斯特利沒有毛姆紅,只算流行過。我很慶幸我還趕得及讀遍許多好看的故事,連淫穢小說都是老年月寫的老禁書好看。英國文評家揶揄普里斯特利是「煤氣暖爐狄更斯」"thegasfireDickens";我摸不清這個標籤的意思:我在倫敦住的是有壁爐的舊樓,卻年年開煤氣暖爐不再燒木頭,那還是比時髦的冷暖氣空調詩意得多。

英國朋友中跟普里斯特利有過交往的是克里斯,他說早年跟着父親到CafeRoyal跟普里斯特利吃午飯,過了好多年他又去了幾次Alveston給普里斯特利送書:「有一陣子老先生搜羅古希臘的老材料,有一陣子又想找石印老版畫,我收到合用的來貨都捧去給他過目。」那所大宅是《SeeingStratford》裏說的"KissingTreeHouse",名字起得真沁心:微風過處,多少樹葉在纏綿!普里斯特利說那所大宅是他妻子翻看《CountryLife》月刊翻出來的,兩老一住二十幾年,漸漸覺得房子太大太冷清了,幸虧身邊有個能幹的管家MissPudduck,來訪的客人都跟她熟,事事歸她打點包妥貼:"...FriendssaythattheyfindKissingTreeHouseapeacefulandsympatheticambience.PerhapsIshouldnotsayit,butIheartilyagreewiththem."老先生這手文章真清逸,貨比貨,狄更斯倒顯得拖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