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劇折子戲演到《王千金祭夫》,我的反應只可以用「決堤」形容,戲內戲外千百般滋味攪拌在一起,理智與感情同聲一哭。台上那個女人,跪在法場活祭含寃被判死刑的未婚夫,為了拖延時間,得一刻是一刻,偷偷把沙石混雜在米飯裏,以便一粒一粒將它們挑撿出來。死到臨頭的男人不領情,喝罵她心狠手辣,連最後午餐也令他冇啖好食,於是寶貴的相聚時光,又花在解釋和表白,連毛監屎抽絲剝繭。這樣刁鑽的情節,我懷疑只有中國人才編得出,民間趣味的底層鋪着碳化了的辛酸,開採後點燃取暖,那一陣煙先嗆得人眼淚鼻涕直流。
演員名叫金靜,唱的是戚派,形神俱得師父真傳,越發教人恍惚。許多年前,我初到香港學習生活,熱情的陸離指導我聽畢春芳,一番好意分享她的至愛。可是朽木就算勉強雕出花款,畢竟走了樣,風流浪子的跳脫固然神采飛揚,令我大受震蕩的卻是旁邊不離不棄的戚雅仙。立刻明白,她那種死心眼的單調,才配稱如泣如訴,既泥土又前衞的簡約,有點像不施脂粉披頭散髮的BillieHoliday,色譜裏帶紫的鐵灰。通常花旦唱腔傾向蓮步姍姍,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顧盼生姿,她雖然也慢,可是絲毫不帶女兒態,在音階上一挫一挫,下來的人不是你期待那個,因為原先不知道有這樣的一位亂世佳人。
數年前新春期間,等閒不通音訊的陸離撥來長途電話,報的是戚雅仙逝世的噩耗。這天下午坐在文化中心大劇院,於久違的戚腔中眼淚漣漣,說到底也有一份遙祭的意味。她的藝術是活下來了吧,可是台下的欣賞者也能夠幸運地找到接班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