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是個收藏家,專收書畫。興致來時,會找我們去看看他的寶貝,想來是「獨樂樂,何若眾樂樂」。高高興興拿出罐中珍藏的紅標普洱,先泡上三四巡,看我們沉醉在品嘗陳醇茶香之際,就說看看畫吧。我磨蹭了一會兒,再啜上一口,依依不捨地離開茶桌,他看在眼裏,微微一笑,說今天看好東西,看一卷蘇東坡稱讚的好東西。
慢慢打開卷軸,卷首右上方殘了,出現兩匹並行的駿馬,靠後一匹的馬頭缺了一大半。再展開,兩匹馬似在玩嬉,後面一匹宛轉馬頸,繞着前馬的頭部。筆鋒細膩有力,勾勒了駿馬閒走中蘊藉着可以爆發的威勢,鬃鬣與馬尾畫的一絲不苟,真是鐵勾銀畫,在每一根細微的髮絲中凝聚了龍媒精神。再往下看,一匹馬前傾半身,踢起後蹄,另一匹馬避開而作嘶鳴,一串連環動作,躍然紙上。再看下去,是長鬚的牧馬人騎在馬上,環顧群馬,他身後是一片水澤,還有八匹馬流連在水中。前面一匹正涉水登岸,其餘還在飲水,有一匹則剛剛靠近水邊,低頭飲水。馬群在水中的情態畫得栩栩如生,水波漣漪,環繞着馬腿與飲水的唇吻,令觀畫人情思遠揚,好像穿透了歷史的隔絕,看到了古代牧馬的情景。卷軸的末端還有一匹氣宇昂揚的神駒,一絲不動站在那裏,看着水中的馬群,尾鬃飄在風裏。
朋友漏出笑容,問說好看嗎。當然好看,這是蘇東坡筆下寫的「韓幹馬十四匹」。我憑自己欣賞書畫的直覺,大聲讚好,說好看極了。蘇東坡當年所寫,與眼前這幅畫卷,簡直就是一模一樣:「二馬並驅攢八蹄,二馬宛頸騣尾齊。一馬任前雙舉後,一馬卻避長鳴嘶。老髯奚官騎且顧,前身作馬通馬語。後有八匹飲且行,微流赴吻若有聲。前者既濟出林鶴,後者欲涉鶴俛啄。最後一匹馬中龍,不嘶不動尾搖風。韓生畫馬真是馬,蘇子作詩如見畫。世無伯樂亦無韓,此詩此畫誰當看?」
誰當看?我大言不慚,說蘇東坡當看,我們也當看。不過,蘇東坡寫得高興,卻犯了他「想當然耳」的毛病,明明看到十六匹馬,也在詩中描繪了十六匹,題目卻寫十四匹,也虧他。樓鑰就曾在「攻媿集」指出這個小錯,並說自己看到的是李龍眠的摹本。我們眼前這卷畫,是蘇東坡當年看的那一幅嗎?還是樓鑰看到的李龍眠摹本?管他呢,這麼好的韓幹畫馬,當看就看,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