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小說,適合電影和舞台演出的,《傾城之戀》是首選。對白是現成的。情節是男歡女愛的配套。更難得的是,在所有張愛玲的「言情」作品中,范柳原和白流蘇是唯一修成正果的一對男女。不錯,因為「傾城」,浪子才認識到自己也是天涯淪落人,終於「回頭」。這樣說來,柳原跟流蘇結合,只是順應時勢,一點也不纏綿悱惻。說的也是,但最後兩人也動了真感情,這倒是在文本中有據可考的。看電影或舞台劇的觀眾,恐怕進不了流蘇的內心世界:
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邊,一個人彷彿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一彈子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她料着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按敘事者的說法,這對亂世男女,原是「精刮」、「自私」的人。炮聲一響,這位原來只以自己為本位的小女子,突然曉得推己及人,使這一段原先看來不外是肉體交換物質的男女關係平空添了幾分靈性的色彩。敘事者淡淡幾筆,就把流蘇的品格提昇了。但這種認識,要細讀文本才感悟出來。
前面說過,要拍電影,《傾城之戀》的對白是現成的。張愛玲精於此道,三言兩語,就維肖維妙的把人物性格烘托出來。《金鎖記》中的七巧,剛為兒子長白完婚,娶了袁家小姐。鬧新房那天晚上,做婆婆的進去瞄了兒媳一眼就出來,在門口遇上女兒長安。長安說嫂子皮色還可以,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撐着門,拔下一隻金挖耳來搔搔頭,冷笑道:「還說呢!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金鎖記》如改編電影,這種對白編劇絕不會放過。把新媳婦的嘴唇設想為盤中餐,這位婆婆是什麼樣的人物,再不必多說了。范柳原玩世不恭的德性,也是從對白「溜」出來的。他初遇流蘇,就吃她豆腐:「你知道麼?你的特長是低頭。」張愛玲文字的精髓,不光在對白。「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這是《傾城之戀》結尾的一段。張愛玲小說的對白,在現代作家中不作第二人想。張愛玲敘述文字清麗,句子流動着細細的音樂。在現代作家中也不作第二人想。「七巧低着頭,沐浴在光輝裏,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
這些細細的喜悅,只有摸着文本細讀才能體味。「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胡琴咿呀的蒼涼,你看電影不會感受到,除非你早已熟悉《傾城之戀》的文本。張愛玲的作品,影像代替不了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