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在平庸和卓越的夾縫間求存 - 陶傑

星期天休息:在平庸和卓越的夾縫間求存 - 陶傑

特首曾蔭權發表《香港家書》,提出口號:「不甘平庸,追求卓越」。
到了七一連任宣誓之日,發表演說。提出要把香港「建成為中國最好的城市」,馬上引起一些華文親中輿論攻擊,指曾蔭權「假大空」,要香港成為中國最好的城市,只會引起北京、上海、天津等其他城市的敵意,增加這些城市針對香港的競爭。
此等立論,相當可怕。如果香港想當中國最好的城市,即會引發其他城市的「敵意」,亦即假設其他城市對於卓越者的嫉妒。此一陰謀的邏輯,引證了美國羅馬大主教冼恩(FultonSheen)的一句話:「嫉妒是平庸者對天才的禮讚。」(Jealousyisthetributemediocritypaystogenius)
對於平庸和嫉妒的研究,現代文藝經典當推荷李活電影編劇謝菲爾(PeterShaffer)一九八四年的奧斯卡作品《莫扎特傳》。音樂天才莫扎特,受國王李奧波的賞識,比他大六歲的宮廷作曲家薩里艾利(AntonioSalieri),驚見莫扎特的才華,暗中把莫扎特害死。史上有一說稱薩里艾利向莫扎特下毒,但缺少證據。《莫扎特傳》的開頭,講薩里艾利老囚於瘋人院,向訪客訴說當年害死莫扎特的秘密:因為莫扎特是上帝寵愛的天才,把莫扎特整死,就是對上帝的反抗和勝利,片中的薩里艾利,已經是撒旦的代理人,也是人間所有庸才的守護神。

即使在十八世紀末的歐洲,「不甘平庸」也是一件危險的事,何況今日曾蔭權處身的中國香港。這句口號,先得罪了一大批人:「不甘平庸」,是不是暗指周圍的人都是一群庸才,所以你才想突圍呢?「追求卓越」,是不是想另樹一幟,形成尾大不掉的獨立王國呢?言者無心,但中國人社會太多進讒打小報告的小人,中國的君王都以一個「疑」字治國,曾特首這句口號,雖然很有性格,但見逆於中國政治主流,長遠會有甚麼效果,令人頗為憂慮。
中國的聖賢學問,雖鼓勵士大夫追求卓越,不甘俗流:「雖千萬人吾往矣」、「揚名聲、顯父母」,鼓勵「鶴立雞群」,但在民間的俗語之中,吸收了千年的流血教訓,老一代教後輩的是另一套活命哲學:「人怕出名豬怕壯」、「槍打出頭鳥」、「樹大招風」、「鋒芒畢露」、「木秀於林、而風必摧之」,中國的帝皇選擇儲君繼承人,亦必以平庸為「忠厚老實」的同義標準。毛澤東經歷了林彪謀刺之禍,最後圈定木訥的華國鋒為接班人,評語只是兩個字:「不蠢」。蔣經國晚年也選定「屁股只坐三分之二」的李登輝為副總統。要贏得主子信任,接班人要懂得「裝儍」,卧薪嘗膽,韜光養晦,雖然後來華國鋒逮捕了毛澤東的未亡人,李登輝顛覆了蔣氏父子的中華民國,中國君主迷信平庸,成為自己的掘墓人,但伴君如伴虎,不以平庸的性格面貌出現,不但一事無成,連生存也成問題。林彪差一點就做到了,他以「克己復禮」自勉,克己,就是不要暴露個人獨立的真性格;復禮,就是與千萬人一起平庸,在平庸中潛藏,以平庸為保護色,在平庸中裝孫子生存。

這是中國社會「精英逆向淘汰制」的本源。岳飛和袁崇煥都想追求卓越,下場淒慘,林則徐也想追求卓越,充軍伊犁。李鴻章悟出了道理,做一個忠實的管家,修修補補,把晚清當做一座紙糊的房子,但求一日在生,宗廟一日不傾塌。香港特首的處境更為艱難,因為一個不中不西的古怪制度,既要「貼近民情」,維持高民望,又要民望高的同時,不可以稜角鋒芒,令人覺得「尾巴翹得很高」,不然馬上有人上報「不受制衡」。加上中國語文之中,有許多對一個有獨立性格的卓越者的負面形容,如「自負自大」、「不可一世」、「剛愎自用」、「氣燄囂張」之類,對於一個卓越的人,有大量誅心的詞彙武器,可以一哄而上,置諸死地。

香港的特首,不可以精獪乖巧,否則招人嫉恨;又不可以平庸愚騃,否則隨時激起五十萬人大遊行。個性鮮活,而民望高,則要制衡監察;人格模糊而能力低,又無法「強勢行政主導」,正因為香港的政治生態,民主無功,獨裁無膽,是中國宮廷和西式議會雜交之下的奇怪產物,在這樣的夾縫之中,要「打好呢份工」,三頭六臂也難以想像。
在《莫扎特傳》的結尾,薩里艾利向來訪的牧師懺悔完畢,在半空中劃十字:「我為凡間所有的庸才發言,我是他們的守護聖。從此,我與莫扎特同在,當後世懷念莫扎特,也必然同時憎惡我,一個流芳、一個遺臭,我的名字與他結成一對,至少比湮沒無聞好。」
對於平庸和卓越的研究,莫扎特的故事,是為永恒的經典。
這段震撼的台詞,足以為二十一世紀中國的天才或追求卓越的人才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