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猶戀戀不舍也。因此依依總是依戀、惦念、記掛、懷想、追憶的連續。依依也是nostalgia,awistfulorexcessivelysentimentalyearningforreturntoorofsomepastperiodorirrecoverablecondition。
晚近香港媒體常見依依的文字,說有發思古之幽情的市民反對政府遷拆這個那個。理由是這些都是歷史建築,「集體回憶」的一種標誌。把collectivememory譯為「集體回憶」容易教人想到「集體主義」,有點恐怖。Commonmarket既稱「共同市場」,collectivememory不妨譯作「共同記憶」。
記憶總是苦樂參半的。有些人和事,回想起來,不勝依依。苦的呢,不堪回首。能勾起一個民族collectivememory的往事,亦理應如是:苦樂參半。不過說來有點怪異,一提到共同記憶,我總想到猶太人二次大戰時在波蘭市鎮奧斯威辛(Auschwitz)納粹集中營的經驗。奧斯威辛是猶太人經歷theHolocaust劫後餘生的racialmemory,一個烙在他們心中的共同種族記憶。集中營的一衣一物,是猶太人「身分」的明證。這個記憶,世代相傳。以色列今天能屹立於中東伊斯蘭強鄰而不倒,靠的就是這記憶激發出來的孤憤。他們知道,如不爭氣,就會滅族。
回憶當然可以是甜甜的,依依的。法國作家普魯斯特(MarcelProust,1871-1922)從小就是個神經衰弱病者(neurasthenic),大半生晝伏夜出。但這並不妨礙他對「存在」的認知。他憑直覺體驗reality,靠回憶重組生命的片段。我們在《追憶逝水年華》看到暮年的Marcel吃着一塊甜餅,突然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覺湧上心頭。他是在孩提時代初嚐這種幸福滋味的。他跑到姨母房間去請安,從姨母手上接過一塊甜餅。作者把這段依依往事時序打亂,任意徘徊於新舊空間,以回憶直覺重現各種「結結實實的經驗」(thelivedexperience)。回憶中的甜餅比咬在口中的真實。
懷舊絕對是個人的心智活動,有別於集體到茶餐廳去吃「懷舊菜」。失去了的,以文字「一弦一柱思華年」追回來。曹雪芹「風塵懷閨秀」,因上演《紅樓夢》。這都是兩百多年前的事了。教人擔憂的是,在影像漸漸取代文字作為文本(text)的今天,我們老派人對文字之依戀,早晚會成為悼亡。張愛玲有言,「我們這一代人是幸運的,到底還能讀懂《紅樓夢》」。對文字的依戀,看來抱殘守缺,但最少我們可以說讀懂《紅樓夢》。「舊景丟難掉,殘山夢最真」,對文字能不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