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與譯家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詩人與譯家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中文大學的劉殿爵教授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大譯家,他把《論語》、《孟子》、《道德經》等譯成英文,蓋有年矣。而在大中華地區,他的中英對照本不僅銷於香港、台灣及內地,而且一版再版多次重印,主要是銷於新加坡。這豈不是「禮失而求諸野」的典型例子嗎?
新加坡如何利用英譯來輔助中國經典的教學,我不詳知,但在香港買他英譯的中國經典,也有好多次了。他的英譯真是特別用心而負責,尤其翻譯中的解釋,把歷來的研究,不僅廣泛搜羅,而且就以經典甲篇之語注解同書丁篇中再現之詞,恐怕也是獨創的貢獻。
我高中時在台北一女中讀書,每天往來於總統府旁的學校與現在忠孝東路四段附近的宿舍,公車單程要一個鐘頭,車身顛簸,不能看書,只有背書了。我的《論語》和《孟子》差不多就是這樣背下來的。最近與朋友談天,說及「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他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這兩個孔子也無辦法的「難矣哉」,正是說的今日的網路網站罷。我記不清楚是「惠」,還是「慧」,趕快查劉的譯文,原來是「慧」,意思是耍小聰明。我從前讀經典,要看中文評注,現在可以從英譯來幫助理解正文。「PettyCleverness」自然是「小慧」了!
劉教授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起就在英國,而近三十年則在中大,其餘可以說我是一無所知。最近看黃坤堯的《香港詩詞論稿》,才知道了劉教授的家世,其尊翁是劉景堂(1887-1963)。劉景堂是介乎魯迅與胡適之間的人。魯與胡自然是以新文學而著名,劉氏卻是早年移民香港的番禺人氏。魯、胡有些詩更近打油,劉則完全是古典,但三位絕對都是詩人。三人的古典舊詩,我都愛讀。
劉景堂過世前一年的一九六二,還有這樣的詩句:
有限年光增是減,
無何日飲主兼賓。
「增或減」的有限人生端視從生年或卒年算起。這縱不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也是伽利略的相對論了。「主兼賓」的獨飲該是李白的對月對影成三人了。尺幅千里,是大手筆。怎麼能說舊詩已死了呢?
劉景堂一九一六年為紀念莎士比亞三百年忌日寫了一首詩。英國漢學家翟理斯(HerbertGiles)還把這詩譯成了英文。這是把威士忌裝到茅台瓶了:
偶因天籟發長吟,海外流傳咳唾音。
當日陽春難屬和,祇今黃絹費追尋。
語多諷世能移俗,曲妙登場見苦心。
三百年來成絕調,五洲人共仰高岑。
譯家劉殿爵原來是詩人劉景堂之幼子。家學淵源,其來有自,固然是偶讀中的新發現,可是,我更高興的是久存於心中的看法再一次得到闡明:基於文言的舊詩不必盡廢,基於白話的新詩不能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