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裏我寫過一篇〈畫《魯拜集》的人〉,魏紅在網上讀了從美國傳來一封信,她說她多年前在西雅圖一位波蘭版畫家家裏看過十七、八種不同版本的《魯拜集》,或大或小,或插圖,或無圖,我那部杜賴克EdmundDulac畫插圖的一九○九年版本他也有,還有更漂亮的一部手抄彩版對開本:「描金的七彩圖版像經書,手寫的內文配上起首字母花飾,簡直中國舊文人小工楷手抄的詩稿,典雅極了!」魏紅信上說。「版畫家去世三年多了,我打電話問他女兒那些《魯拜集》還在不在,她說她父親治病缺錢,家裏藏書守不住,讓兩三家舊書店分批買走了,女兒只留了一套莎士比亞全集。」
愛書、讀書、藏書的人經不起版本品相的誘惑,《魯拜集》這樣的老經典搜集幾十種版本的癖好一點不奇怪。我在英國各地舊書店遊蕩多年,遇到過太多有趣的書癡,好幾位甚至成了朋友。有一位見到老版本的狄更斯總是忍不住掏錢,幾十本《雙城記》早夠給他六歲的孩子砌出一座長城。另一位迷戀哈代,還專找重新裝了真皮的封面,幾家著名裝幀作坊他都熟。姓荷蘭姓Huizinga的銀行職員大半生在找薩克雷W.M.Thackeray,各版《名利場》供在一座古董玻璃櫃子裏像供着神佛的神龕。
這位赫伊津赫先生說薩克雷跟詩人田尼森、散文家卡萊爾和翻譯家菲茨傑羅是好朋友,這幾位名家的書只要版本漂亮他都收,尤其《魯拜集》:「我喜歡那些四行詩,很寧靜,」他說。「世界太喧嘩,《魯拜集》是宗教殿堂階前的花園!」我經常在咖啡店裏聽赫伊津赫先生談宗教文學,舉家整裝快搬回香港那陣子他送了我一張石印版《HagarandIshmael》,JosephClark的作品。《聖經》裏說,夏甲是亞伯拉罕妻子撒拉的婢女,亞伯拉罕跟她私通生了以實瑪利,撒拉忌妒,百般虐待,亞伯拉罕把他們母子趕走。這幅畫畫的是母子流落沙漠的情景,畫面蒼茫淒麗,夏甲披着長髮美得幽怨:「比羅賽蒂畫的女人更嫵媚!」戴立克說。他用四款藏書票要我跟他交換我沒答應。
羅賽蒂是十九世紀「先拉斐爾派」詩人畫家DanteGabrielRossetti,他畫的仕女大半是畫老朋友WilliamMorris的妻子簡妮,韻致功力都不輸夏甲,古典的修養深沉得厲害,才情十分燦爛。聽說,菲茨傑羅一八五九年自資出版《魯拜集》,先交給大書商Quaritch發售,Quaritch一本都賣不出去,轉了幾本給St.Martin'sLane的書攤零售。有一天,羅賽蒂和詩人斯溫伯恩A.C.Swinburne路過書攤匆匆翻讀這本書,兩人越讀越讚嘆,一個便士一本買了好幾本送人。那批初版留到今天當然貴死了,反而當時幾經名家品題都紅不起來,過了九年才出第二版,菲茨傑羅一八八三年過世之前總共修飾過四次出過四種版本,慢慢成了英國古典文學經典,一代一代的出版商都搶着精編精印。
只讀《魯拜集》不讀菲茨傑羅別的譯作不知道他的學問那麼淵博。我在羅賽蒂寫給簡妮的信中看到他衷心欽佩菲茨傑羅編譯的幾部古籍,十七世紀西班牙劇作家Calderon的六部戲之外,他說菲茨傑羅譯述古希臘統帥Agamemnon的故事也非常了不起。台南求學時代教我希臘神話的安德森夫人是阿伽門農專家,晚年她在倫敦告訴我說,菲茨傑羅的《Agamemnon,atragedytakenfromAeschylus》最容易消化也最適宜做輔助教材:「這位世代的大地主真是個大怪人!」安德森夫人說。「劍橋畢業,一生賦閑,不愛旅行,只愛釣魚,寫完詩人巴頓BernardBarton傳記不久迎娶了巴頓的女兒,相處不到幾個月還是離了。」她說,一八五九《魯拜集》出版那年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同年正好問世。
我不是藏書家,是癡戀老歲月的老頑固,偏愛的老書家裏都藏着好幾種老版本。《魯拜集》先是收了一八九八年的小開本,再收一九○五年的袖珍開本;一八九八那本是英國著名書籍裝幀家Bayntun重裝的紅色書皮,一九○五那本是另一家老字號Riviere&Son重裝的藍色書皮。一九○九年杜賴克畫插圖的那部大開本布面精裝之外,新近收到的大開本《魯拜集》是Bayntun收購Riviere之後的Bayntun-Riviere重裝的綠色書皮,一九一○年倫敦Siegle,Hill&Co出版,E.Geddes畫彩圖,A.Sutcliffe手抄,彩圖的描金七彩畫框和描花起首字母也是他精心的創作,扉頁上註明"writtenandilluminatedbyF.Sangorski&G.Sutcliffe"。
到底是九十七年前的舊書了,有點傲慢有點嚴實也有點貴氣,案頭一擱,我的書房頓時飄起大英博物館閱覽室裏那股蠹魚氣味!魏紅說的也許就是這個版本,也許不是,我不在乎:描金的七彩圖版,Bayntun-Riviere的裝幀,這部《魯拜集》帶給我的其實不是寧靜而是激蕩,赫伊津赫先生一定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