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悲情 - 陶傑

水墨悲情 - 陶傑

各樣的收藏投資,以中國畫最悲情。
傅抱石、李可染、徐悲鴻,都已經是絕代的風流人物。清末民國的人文餘萃,一襲藏青的長衫,一壺更長夜永的碧螺春茶,一口長滿青苔的水井,燈下案前,展開一卷宣紙,把百年憂患化為滿紙雲煙。
這是中國水墨畫最後一場悲劇。有悲劇,還有角色,最怕是連悲劇也沒得上演。中國畫完全商業化,那些星光璀璨的名字一一黯殞了,古老的京城蓋起了美式的高樓大廈,琉璃廠和榮寶齋,在推土機的陰影下,變成一座孤城舊墟。
華南有一支逃難的人,來到香港和台灣。黎雄才的弟子,高劍父的傳人,一度在殖民地的大會堂展覽,在陸羽茶室揮毫雅集。然而到了今日,還有多少青少年願意習國畫?一卷宣紙,幾桿毛筆,連墨也要精心研磨,比不上打開電腦設計幾個卡通人物的速度和樂趣,半山名校的父母,及早為小孩打聽送英國寄宿學校的路子,彈鋼琴、習柔道,這是下一代成為國際公民的人文證書,但習寫中國的書畫都不是。
中國畫已經死亡。最後一代的人物,只剩黃永玉和吳冠中,就像中國的詞起於唐,盛於宋,這兩位巨匠,就像清朝的陳維崧和龔自珍,詩詞到了民國已經衰亡,水墨畫在中國文化的痙攣之中苟延到今日,已經是奇蹟。
最聰明的頑童,要算張大千。張大千及早逃離大陸,來香港,去台灣,最後飄流到巴西,養幾隻猴子,建一座名園,心情一樣歡快,筆墨依舊雄健。不論城春草木,還是國破山河,他一捋長鬚,通通都看破了,大千居士是中國藝術家第一個把自己Globalized的奇人,活得開心,長壽得很幸福。
最難得是生前假畫無數,老人家惡作劇,看見假畫,摹得逼真,大笑孺子可教,還在假畫上面題款親證是真畫。二十年來,哪些是真跡,哪幾張是囗品,讓後世慢慢來爭議。只要有爭議,身後的美名就可以延續生命了,就像莎劇作者的身份,四百年來叫學者瞎猜謎。
誰還想從頭學水墨畫嗎?推土機、商場、「發展項目」,早就容不下一襲青衫,半卷宣紙,一襟斜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