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情事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小小情事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汪國垣在《唐人小說》序文引洪景盧語:「唐人小說,小小情事,淒惋欲絕。」這裏所謂「情事」,當指張生愛上鶯鶯那類男女私情。但「情事」似不必狹義的解作男歡女愛。貓癡狗癡花癡均可作「情事」看,更不用說父母之愛與朋友之義了。芝麻綠豆小事,娓娓道來,亦可見「情事」書寫的另一境界。
杜杜集子《住家風景》所收的方塊文章,論題目大小,確也雞毛蒜皮,幸見感情真摯,文字溫潤如玉,讀來不覺繁瑣。他在〈小事〉這麼說:「小事自有小事的重要性、啓發性。一個麵包可以令我們快樂,一句殘忍的說話可以令我們悲傷。……對日常小事有感受的人,對大事也會有所警惕。」
因為素有從砂粒觀宇宙的習慣,杜杜善於自得其樂。細小而意外的發現,往往夠他樂半天:「街上的一塊碎玻璃,在太陽下閃閃生光,我也可以停下來細看。有時候睡醒,因一些巧合的反射作用,發現枕頭上有一道小巧的彩虹,那種喜悅真是難以形容。」
只有一個對生命感恩的人才會對萬物生情。從字裏行間可以看到,杜杜的感情生活,有兩個「避風塘」:家庭與宗教。在家中他應該是好父親、好丈夫、乖兒子。在教堂內他是個向上帝投了降的天主教徒。向上帝(或天主)投了降就是接受了「生命是如此的頑強而不可理解」的事實。戰爭、死亡、飢餓、瘟疫,看來世界就此完了,但作者的動物性卻叫他頑固地活下去,「看一列螞蟻在淡綠的瓷磚上緩緩航駛,像一隊駱駝。看幾隻倉鼠在慢慢出毛長大。一切又似乎正在開始。」他還看到,「一朵玫瑰還是一朵玫瑰,那樣坦然地玫瑰着她自己。」
杜杜吸取了家庭和宗教的養份,一不小心,文字就會變成「心靈雞湯」。但他對生命的認識,基本上是alifetragicallyunderstoodandendured。因此在〈孩子〉一文,他一落筆就說:「我雖然常在這裏說着孩子,卻很明白孩子並不是天使。孩子是天使與惡魔的混合體。」你看美國漫畫家舒爾茲筆下的露茜,戲弄了查理布朗後,頭也不回就「天真涼血」地走開了。但同樣一個露茜,心血來潮時,也抱着史諾比親吻一番。杜杜說得好,「這是個善惡糾纏得叫人心碎的世界。」
杜杜文字雲淡風輕,少見教人大惑不解的段落。出人意表的只有〈兩位神父〉。且說他母親在領洗前,神父問她:「天主在那裏?」她迷迷糊糊的答:「天主去了搓麻將。」領洗的事,因此擱了下來。他母親說的話,相當於Godhastakenavacation,上帝度假去了。她老人家為什麼會「失言」?杜杜做兒子的,也沒辦法解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