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一書店裏與徐志摩的詩集──《猛虎集》不期而遇。是內地一家出版社在二零零六年據原版重印的小書。既未重排,故無增刪;是百分之百一九三一年上海新月書店發行的,自然是直排的正體字,讓人看了舒服。
書一開首,是徐志摩的自序,他說《猛虎集》是他的第三本詩集。第一本叫做《志摩的詩》,第二本叫做《翡冷翠的一夜》。所謂第三本,就是生前最後一本。他再沒有機會自編自寫詩集了。
一九三一年的八月《猛虎集》出版。九月十八日,日本佔領東三省。九一八事變後過了兩個整月的十一月十九日下午,詩人乘飛機在濟南上空遭大霧,撞山遇難。
這些都是早已知道的了,看《猛虎集》不免想起:他等飛機時不停串門去看朋友,朋友不在就留下便條,那種惶然、茫然、無所定也無所止的樣子,最終付與火光與烈焰。
但在讀這本小書時,不意卻發現了一件從前未曾留意的事實:就是書中四十來首詩中,約有五分之一,也就是八篇,是譯詩。除了〈在不知名的道旁〉是印度詩外,他譯了布萊克的〈猛虎〉、女詩人羅塞蒂的〈歌〉、阿諾德的〈誄詞〉、哈代的〈八十六歲誕日自述〉、〈對月〉、〈一個星期〉,還有波德萊爾的〈死屍〉。原來徐志摩在作詩的年代,同時譯詩。但原作者的名字寫在詩題的括弧裏,從頭至尾並無一「譯」字。我中學時初讀《猛虎集》,完全不記得有譯詩這回事,還以為所有的詩都是他作的。
早期的譯者不論中外,多屬大作家,中國亦是如此。不過,名家譯品也不免有誤會之處。茲舉〈猛虎〉為例。這首詩有六節,每節四行,首尾兩節幾乎完全重複,第一節的原詩是這樣的:
Tiger
Tiger!Tiger!burningbright
Intheforestsofthenight,
Whatimmortalhandoreye,
Couldframethyfearfulsymmetry?
而最後一節只有一個字不同,就是結尾的「Could」變成了「Dare」。
徐志摩把這四句譯成這樣:
猛虎,猛虎,火焰似的燒紅
在深夜的莽叢,
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
能擘畫你的駭人的雄厚?
而全詩最後一句則譯成:膽敢擘畫你的驚人的雄厚?
詩人把「symmetry」這個字譯成了「雄厚」,除了「厚」與「手」押韻以外,簡直沒有任何理由用這種彼此完全不相干的譯法。何況「symmetry」是全詩的題眼,布萊克所讚美的是夜森林中猛虎的對稱的雙眼,一片黝黑裏只能看到:射出其灼如炬的光。這絕不是譯成「雄厚」所可傳達的。
徐志摩以此詩題作詩集之名,自然是喜歡此詩,但顯然錯失了「對稱」之義。書的封面是聞一多設計的,黃底黑條,取自虎紋,恐怕也失落了布萊克「對稱」的本義。
名家的譯品與畫作竟粗疏如此,倒使我非常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