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如果還有「郊區」,那麼最後的一點點「郊區」,是被所謂「燒烤地點」謀殺的。
一堆灰黑的水泥燒烤爐,人工的石櫈子,煙燻的石頭,還有幾條棕色的水泥欄杆,髹成樹木的顏色,釘着一塊牌子:「在此處燒烤」。世上沒有一處比「燒烤地點」更難看的所在:一半像劫後的戰場,一半像一座公廁,所謂「燒烤地點」,是香港的「郊野」張開嘴巴時的幾顆蛀牙。
誰能坐下來,在那樣指定的地點來「燒烤」?周圍幾株禿樹,遍地廢棄的膠袋和雞骨。難得的是每到星期日,還有許多男女,興致勃勃地提着一大包牛排、香腸、雞翅膀,到指定的這種地點,開一隻大喇叭,尋求淫狎大自然的燒烤之樂。
許多年前,當新界還有真正的綠野,那時候不燒烤,只是野餐。開一輛開篷車,帶一隻新亮的藤籃子,裝着三文治、咖啡、蘋果,女主角戴着粉紅鏡框的太陽眼鏡,披着淺綠的頭巾,她的情人吹一個奇里夫李察的髮乳蛋撻頭,白褲子白鞋,一件米黃格仔襯衣,在草地上,把一張藍格子的桌布一攤:「綠野春光綺麗,渾然忘卻濁世,曼舞輕歌歡暢,愛你青春少年郎」──黑白的銀幕上,從右至左,打出一行書法手寫的插曲字幕。
野餐是林鳳和胡楓、謝賢嘉玲那個年代的遊戲,而他們又模仿自貓王皮禮士利或桃麗絲黛。雖然必定少不了繞着幾棵樹的捉迷藏──綠水青山,郎情妾意,眉梢眼角的她忽然動起情來,噗嗤一笑,往樹那邊就跑:「好,睇我捉到你至得」,愛郎笑笑,指一指,這場嬉戲是何等多餘,但那個年代保守,不像荷里活電影一樣,躺在草地上馬上就擁吻的。
只跑了幾步,在笑聲中,真的追上了,這時還不敢擁抱。女方掙脫,走到一棵大樹前,用指甲細細地磨玩着樹皮,羞怯之間,欲言又止。
都忘記攤在草地上的那一藤箱的野餐了。春風那麼清涼,陽光如此新麗,銀幕上的八仙嶺,曲線玲瓏,吐露港波光瀲灩。「燒烤」,像去完了公廁,不洗手,不沖水。那時的日子多麼精緻,雖然在春風裏還有那麼一絲壓抑,野餐涼了,心是熱的,因為那個時代,還有一首唱不完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