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那一邊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海的那一邊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我一直追着看詹宏志的小說。最近在《壹週刊》發表的〈山的那一邊:六個阿姨之四〉,雖以台灣作背景,但香港讀者應不會隔膜,因為我們也有阿姨、姑丈、舅舅之類的親戚。詹宏志筆下的阿姨,個個眉清目爽。就說每天打扮得像個電影明星的六阿姨吧。她在銀行上班,愛給家中的小朋友表演專業特技,「把一叠百張綑好的十元鈔票解開,用手指順過一遍之後,從中一分為二。」每邊都是五十張。
三阿姨沒有上班,在敘事者家中幫忙家務,每天煮飯、炒菜、縫衣。「媽媽只要碰到任何頭痛的麻煩事,總是習慣大叫三阿姨的名字來救命:『連嬌!連嬌!』當然,媽媽叫的是日文,嬌字唸起來像是『救救我』的救字。」
日本人統治台灣五十年,推行「皇民教育」。上兩代的「本省人」如李登輝,第一語言是日文。比他年輕一代的,陳映真和黃春明,在小學時都唸過日文。敘事者的媽媽,把「嬌」字唸成日文似的,馬上給這故事添了一點「時代氣息」。香港讀者也不覺得突然,因為我們老早習慣了外來語的入侵。
但要好好領略〈山的那一邊〉某些段落的微文大義,倒真要懂得什麼叫「省籍情結」。我們先看故事情節吧。三阿姨和四阿姨因為一直窩在鄉下,錯過了婚期,最後「在父親的主導下不無委屈地嫁給了外省人。」
老一輩的讀者應該記得,五六十年代「封建」的香港父母,一旦女兒愛上「上海佬」,就會認為這是「家門不幸」的徵象。宋淇策劃的電影《南北和》以喜劇形式鋪排,就是為了消解廣東人對「外江佬」的敵意。三阿姨四阿姨嫁給外省人,「不無委屈」,也是因為心裏的情結未能消解。
這兩位新姨丈也爭氣。他們都是來自黑山白水的忠實憨厚的讀書人。單身多年,燒飯縫衣等家務,件件皆能。三姨丈做的包子,外皮蓬鬆,內餡豐富,吃來猶如節慶一般。四姨丈更是了不起,他用胡蘿蔔、韭菜和白菜做的三色水餃,煮起來皮變透明,教人垂涎。這些細節,都可以看作「本省人」對「外省人」正面的描寫。
詹宏志是「本省人」。在台灣「綠營」大小政客利用「原鄉」詆毀「外鄉」不遺餘力的今天,出現在〈山的那一邊〉這兩個北方佬,居然慈眉善目,品行端正,可見作者政治的「不正確」,也重證我們對文學藝術可以超越政治現實的信心。
黃春明中篇小說《看海的日子》淡淡幾筆寫了「從良」的妓女鶯鶯,在坐火車途中巧遇多年失去聯絡的姐妹白梅。「本省」女子鶯鶯給白梅介紹自己新婚的「外省」丈夫後,那個「五十開外,個子高大、外貌忠厚的男人,同時伸出笨拙的右手臂,輕輕地摟着似乎因受委屈而感傷的女人,給與無限的安慰。從那男人善良的笑容,即可看出鶯鶯已經真正的結束了過去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