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朋友的朋友陳先生托人轉來一信,說他讀了《故事》裏的〈風雨樓頭〉非常喜歡陶冷月那幅《墨梅》小品,問我肯不肯跟他交換陳半丁的斗方花卉。陳半丁的畫我看得不多,早年買過一幅老早換掉了,嫌他畫得老套。陶冷月這幅《墨梅》我喜歡那股老舊的疏淡氣韻,前幾年他的工筆華麗大畫拍賣會上忽然炒得好貴好貴,老先生這樣幽靜的文人小品一下子反倒格外脫俗了。再說,北京作家出版社出了大陸版《故事》,陶冷月的哲嗣陶為衍先生讀了請應紅轉來一信,說這幅《墨梅》是有出處的,我於是更捨不得割愛跟陳先生交換了。
陶先生的信上說:「書中所刊《墨梅圖》是先父十四幅一套墨梅冊頁中的第七幅,登錄於他的手稿《冷月畫識》冊頁第二冊第四頁」。陶先生附了《畫識》影印本給我,說畫上題「故家喬木,高士遺風;冰霜之姿,皓月之蹤」的王謇是他的叔公。他說王謇字佩諍,國學家,擅詩詞,精版本目錄,金石考據,在章太炎學館講學,又在東吳、大同、震旦、華東師範大學當國學教授,著名學者費孝通、范敬宜、汪慶正都是他的學生,十年浩劫中受迫害致死。王謇為陶冷月的許多作品題跋,他的書法真漂亮,難怪陳先生說那幾個小字太誘人了。
我在〈風雨樓頭〉裏說陶冷月的祖父陶然是光緒吏部尚書,我記錯了。出任過光緒吏部尚書的應該是陶然的學生陸潤庠。陶先生信上說,他的曾祖父陶然是咸豐辛酉科拔貢,是著名詞章家,課徒紫陽、正誼書院。辛酉是公元一八六一年,陶然三十一歲,陸潤庠二十歲;陸潤庠出任吏部尚書在一九○七年,那年,陶然下世已經二十幾年了,他是一八八○年五十歲死的。陸潤庠一手館閣書法我也喜歡,多年前在台北遇到過他寫的一幅對聯,清華精麗,十分朗潤,可惜議價不諧,黯然放棄,至今再也碰不到那樣愜意的一幅了。
其實我並不太願意花錢集藏對聯,嫌太大,嫌太長,嫌一掛掛一對把原本不大的廳堂弄得太滿了。幾十年來我只收存翁同龢的一對大對子,字實在太壯麗了,不要是罪過;藏品中溥心畬、梁實秋、江兆申還有馮文鳳和弘一法師寫的那幾對全都又小又別致,要藏要掛很方便。于右任那件對子尤其小中見大,行草煥發不說,聯語豪情如高山,如大海:「風雨一杯酒,江山萬里心」!
我曾經發願搜集大小名家寫的小幅對聯,長的不超過五十厘米,短的越短小越稀罕。江兆申先生聽了說:「太難,太難!吾師心畬先生和愛新覺羅後人之能書者都有此雅興也有此本事,弘一也有,別的書家想不起來了。」不久,江先生用溥心畬寫小對聯的花紋宣紙給我寫了一對;不久,梁實秋先生也寫了一對大小相若的給我。不久,我放棄這番念頭,轉而懇請常州竹刻家范遙青先生替我刻了幾塊留青對聯,有臂擱,有鎮紙,臺靜農先生寫的刻成兩件,紅木鑲竹片的一對鎮紙我送給林文月,自己留存的臂擱刻臺先生寫的「燕子來時,更能消幾番風雨;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
家裏一些小字幅小畫片我歸入一箱「小品」門類。小品不囂張,不宏偉,不傲慢,似乎全是書家畫家用裁剩的宣紙畫剩的顏料蘸剩的墨瀋鈎勒渲染的遣興之作,心情輕鬆,落筆放任,毫不瞻顧,也不求全,效果大半好得出奇。我閑中開箱翻閱,每每看一幅高興一番,那樣得心之筆應手之作文人氣息格外濃厚,雕琢匠氣絲毫不見。早些年這樣的小品都比這些名家碩大的力作便宜得多,近年大陸台灣香港的書畫品味慢慢「文」起來了,當初重金搜羅富麗搜羅堂皇的買家鬥闊心態慢慢轉為清心賞玩的幽趣,文人小品的價格從此紛紛漲了起來,從此我再也捨不得跟人家爭着買了,人家想要我讓出藏品我也更捨不得了。
我回信給朋友的朋友陳先生謝謝他賞臉看中我的《墨梅》:「人講人緣,物講物緣,來日緣聚緣散,陶冷月陳半丁筆下花魂想必自有安頓!」我說。三、四十年的集藏生涯,我忍受過無告的失落也消受過無盡的欣悅,心想歸心想,事成事敗一點不由人。前幾天收到陶為衍先生寄來的精裝《陶冷月》圖文集三冊一函,漏夜翻讀,我更覺得收藏不到「風雨樓」多一兩件作品真是憾事。書很厚重,內容也厚重,陶為衍編得好,上海書畫出版社也印得好,上冊是圖畫,中冊是資料,下冊是文錄,二○○五年為紀念陶冷月誕辰一百一十周年出版。
我很想找一幅陶冷月畫月亮的小畫始終找不到,這回翻讀書中〈年表〉,一九四○年陶冷月畫過「《月景山水》小屏二十四幅,並裝入定配的紅木鑲嵌癭木的精緻小框」:我要是能像找到《墨梅》那樣找到這二十四幅裏的一幅,該也算是一窺二十四橋的三分明月了!世事當然不會那樣美好。〈年表〉記一九六四陶冷月七十歲那年的十二月十七日,他賣了兩方端硯給朵雲軒賣了四十元;「翌年一月二十三日,端硯一方、澄泥硯一方售古玩市場(今文物商店),得款二十五元,以度年關」,〈年表〉上說。那陣子,老先生一定也滿心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