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願她是李清照 - 董橋

情願她是李清照 - 董橋

梧桐綿密的綠葉遮掩遠處幾株零散的古松,樹蔭下山石嶙峋,綠茵起伏,欄杆前一張矮矮的小桌上高高的方瓶插滿蓮荷花葉,亭亭然陪伴一卷書,一枚硯,一枝筆,一個小小的銅爐。那位美麗的古代仕女身就矮桌半倚半踞對書凝思,右肘支案,左手纖纖五指輕輕撫在桌面上,端莊的高髻飄逸的羅裳一靜一動給一座蕭瑟的庭園多添三分旖旎,只恨相對一張坐墩沒有人坐:「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共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友朋都說這件清代初年的竹雕筆筒雕的是宋代詞家李清照填詞圖,也許趙明誠負笈遠遊留她獨守離情,也許趙明誠赴任湖州知州途中染病死了:「黃昏院落,悽悽惶惶,酒醒時往事愁腸,那堪永夜,明月空床」!元代伊世珍的《琅嬛記》裏說,趙明誠的父親要為兒子擇婦,明誠晝寢,夢中誦書,醒來只記得三句話:「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父親為他釋夢,說是言與司合是「詞」字;安上已脫是「女」字;芝芙拔去頭上的草自成「之夫」二字:你注定要做個「詞女之夫」了!傳說儘管是傳說,我讀他們夫婦搜集書畫奇器金石古籍的故事常常惦掛那段夢裏前因,惦掛她孀居再婚離異的傷痛,惦掛那些藏品顛沛流落的悔恨:「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竹雕筆筒桐蔭下的仕女就算雕的不是李清照我也情願當她是李清照了:雅玩玩的不就是這份雅趣?顧小姐的硯香樓裏那個桐蔭仕女筆筒七十年代初幾位父執長輩也都情願相信那是李清照填詞圖:「我倒沒在意,」顧小姐說。「是戰前南京美術學院一位老師送給我的,他沒說是李清照,只說是填詞圖是吟詩圖,反正珍貴的是構思的不凡雕工的高妙!」上個月第一眼見到這件筆筒我瞬間想起三十多年前硯香樓的那一件,舊夢翩然飄回,毅然用了三件雅玩跟藏家交換抱她回家。都說囊無鉅資而喜愛收藏的人用藏品換藏品是藏品升級的權宜上策,我真的這樣權宜了好幾次,每次總是逃不掉離散之痛也逃不掉偶聚之喜。
硯香樓我在《從前》裏寫過一些,是香港半山西摩道一幢老洋房,我至今難忘樓裏的藏品,冊頁、扇面、手卷、斗方那些顧小姐說的「小東西」堆在幾個紅木書架上,上百個裝着官窰名器和文房雅玩的錦盒夾雜其間,我好幾次跟着幾位長輩去長見識。顧小姐人很隨和,客人愛看哪一件她都讓客人自己拿來看。黃老先生喜歡竹雕,家中集藏了一批,硯香樓裏那幾十件他常常一邊看一邊教我認識明清竹人的風格,張希黃、朱小松、吳之璠、封氏兄弟、顧鈺、周顥、鄧渭我都記住了,筆筒、臂擱、香筒、筆山、竹杯、人物有的確然很漂亮,有的我看不出藝術價值,好多件不帶欵的反而格外標致。
記憶中顧小姐那件李清照填詞圖佈局刀功跟我這件十分相像,細微的小地方我記不清楚了,竹色包漿卻都這樣紅也這樣亮,難怪黃老先生好幾次要顧小姐賣給他顧小姐始終不肯,說老師那份心意她要留個念想。我那篇〈硯香樓〉收尾說:「好多年後我從英國回來,黃伯伯說顧小姐移民美國了,家藏的字畫珍玩這幾年暗地裏分批托人拿去拍賣,異鄉生涯更比十里秦淮多了八分月色」。

硯香樓裏那幾位長輩先後辭世,兩三年前我輾轉聽說顧小姐也在美國過世了,遺產全部捐贈教會辦的慈善基金,半生集藏的那些宋元字畫那些文房雅玩幾經拍賣有的進了博物館,有的還在古董舖,更多的是散入收藏家的私人藏品中。我這件填詞圖竹雕筆筒上一手藏家說他是在紐約找到的:假如是硯香樓舊物該多麼好!
那年新春人日,顧小姐在硯香樓擺了兩桌酒席說是給大家慶生,飯飽酒酣之際,她從卧室裏拿出一幅小條幅,是沈尹默替她寫的李清照〈武陵春〉詞:「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詞意悲深婉篤,書法字字曼舞,歷史小說家南宮搏先生那天也來了,他說那是紹興五年暮春易安寄寓金華之作,胡適認定雙溪在紹興,有些人又說在餘杭,在臨安:「其實肯定是金華麗澤祠前的雙溪,李清照同年下半年才回臨安!」南宮搏說。詞人遲暮,雨泣鬟冷,心事難寄,那時節,她和趙明誠在靜治堂裏翻茶校帖的恩愛歲月已是綿邈的往事了。
那天大家談起李清照再嫁張汝舟的事,談起南宮搏先生筆下的李清照傳奇。顧小姐說她偏愛這位詞女〈金石錄後序〉裏寫人事之飄零和文物之流離:「聞金人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她喃喃背誦這段慨嘆。「我避秦南來,心情有一點點像易安南渡的忐忑。」她說她此生遺憾身邊從來沒有一個趙明誠,也沒有一座靜治堂,如今春歸秣陵,人老建康,情懷匆匆如水!說完,顧小姐淺淺一笑,一口亁了半盞女兒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