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石初先生六十年代替我講解CharlesLamb的小品,送了我一本戰前在上海買的《TheEssaysofElia》,說是極典型的familiaressays:「比周作人的苦茶甘美得多!」我那時候二十六、七歲,用功得不得了,一本《伊利亞》半生不熟啃得興味無窮。七十年代客居英倫我前後買過好幾本裝幀不同的《伊利亞》,也讀了好些藍姆別的作品,總想着為自己混沌的襟懷供養一絲清氣。有一天,StMartin'sCourt舊書店GreenKnightBookshop的老闆替我找到一部SybilTawse畫插圖的《伊利亞》,二十四幅彩色小水彩漂亮極了,〈Valentine'sDay〉配的那幅尤其好看,清麗的閨秀讀情書的神情甜得要命。
那家舊書店以前是倫敦舊書業新貴PaulMinet的舖子,老闆KeithNicholson剛剛盤過來,書種博雜有趣。他在劍橋書市泡過五、六年,專研究書籍插圖和英國插圖家,常在報刊上發表見聞和心得,天生誠懇,不像商人。他說《伊利亞隨筆》的工筆黑白插圖CharlesE.Brock畫的那套最古典,水彩插圖SybilTawse這套是上上之品了:「Chapman&Hall一九一○年這個版本我勸你一定要收,時下價錢還不貴。」他說。我的老日記簿裏記着書價六英鎊,那天是一九七八年二月十六日,天陰欲雪,尼科爾森說讀藍姆精讀他的《伊利亞》就夠了。
天生閑散的人喜歡藍姆隨筆溫煦;天生尖刻的人討厭藍姆隨筆偽善。我交往的幾個英國朋友都有古董癖,都集藏藍姆,都罵毛姆對藍姆太偏見了。毛姆說他受不了「典雅的伊利亞」,說藍姆隨時擺出滿腔愛心滿懷慈悲的姿態,隨時等着別人𨄮一交好讓他衝上前去問寒去噓暖。毛姆還抱怨讀藍姆彷彿「要的是烤牛肉配約克郡布丁,端上來的竟是麵包牛奶」!可是,藍姆畢竟是紅了,畢竟是一代文章大家,騷人墨客都是他的高朋,Coleridge、Wordsworth、LeighHunt、Hazlitt坐滿他的客廳。毛姆說那時候評藍姆的文章都愛借題揶揄赫胥黎的人品文品,其實赫胥黎的文章比藍姆純真剛直得多,一篇〈OnGoingAJourney〉降伏了這位尖刻的毛姆先生,連一九三○年寫仰光和海防的那本遊記書名都是〈說遠行〉裏摘出來的:《TheGentlemanintheParlour》。
藍姆家累煩重,身心兩傷,並不長命,只活到五十九歲。他一生的詩文劇作寫得最好的真的是《TheEssaysofElia》和《TheLastEssaysofElia》。英國莎學碩儒AndrewCecilBradley誇讚藍姆是十九世紀「最偉大的文評家」,那倒是過譽了。藍姆向來不講理論不講結構,給友人的信甚至坦言"Icannotgraspatawhole"。說他文章好說的是他獨厚的愛心,獨秀的錦心,獨步的文心,論詩論文只是零零星星散見於他的信札之中,很像中國舊文人舊名士的詩話,不乏精闢之句,難成一體之統。那樣閑散的「廳堂上的雅士」大半最愛聊天最愛寫信也最善聊天最善寫信,難怪七十年代E.W.Marrs先後編出三大冊藍姆書信集,我和一些逛書店的藍姆迷都說這套書內容很夠古典,裝幀不夠古典。
英倫那年月《伊利亞隨筆》前後兩集的初版還偶有所遇,著名裝幀家上好皮革重裝的精緻裝潢也見過,上百英鎊一部誰買了誰自疚。書商老朋友威爾遜經手買賣的三兩部他願意照來價勻給我,我觀賞半天,思量半天,忍痛放棄,慘若失戀!有一天,威爾遜從抽屜裏抽出一部《伊利亞》前後兩集合訂本,老字號Riviere重裝的,封面封底黑皮燙七彩花草,秀美得不能再秀美了:「隣人妻子,聊供一飽眼福耳!」他點着了煙斗一臉狡黠,前一句話典出《聖經》之"Neithershaltthoudesirethyneighbour'swife",後一句借了○○七小說書名《ForYourEyesOnly》。
我死了這條心死了好幾十年了,上個月LorenceJohnston忽然告訴我說倫敦有一部一九○○、○二年版《伊利亞》兩集合訂本,CharlesE.Brock畫插圖,註明是"BoundbyBayntun-Riviere,Bath,England",電腦上傳來的彩照我一瞥難忘,比威爾遜那部「隣人妻子」典麗十倍,也比拍賣落槌價便宜,我要了。
GeorgeBayntun一八七三年出生,一八九四年在巴思開辦書籍裝幀作坊,生意越做越旺,吞併了好幾家同行,一九三九年把一八二九年創辦的老字號Riviere也盤過來,一大批頂級裝幀工具聽說只有Riviere才有,做出來的書更完美。Bayntun的家族事業一傳傳了四代,當今管事的是曾孫愛德華,六、七年前聽說他裝幀了一本GeorgeGissing的名著《ThePrivatePapersofHenryRyecroft》,我輾轉託人去問,說是晚了一步賣掉了。手頭這部足本《伊利亞》CharlesE.Brock畫的黑白插圖果然可喜,我早年在CharingCrossRoad買到一幅鑲了小鏡框的殘頁,畫三兩書痴在舊書店門外的書架前翻書找書,該是書上撕下來賣的,老朋友Leonora一見鍾情,我遷回香港前夕送了給她:「藍姆的文字淡淡寫了幾筆,」她說,「畫家竟然畫出了無盡的幽情,一下子飄起陳年的樟腦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