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忘情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最難忘情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TomHanks主演的電影《TheTerminal》,從東歐的子虛國飛北美,誰料人尚在雲端,家鄉已發生政變。他所持的護照馬上作廢。美國政府不讓他入境。他成了astatelessperson。我國東方學專家季羨林教授留學德國時,也一度做過無國籍的人。他1935年出國,拿的是中華民國的護照。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希特拉的法西斯政府承認了汪偽政權。季羨林要留在德國,只得到警察局宣佈自己為無國籍的人。
依季教授在《留德十年》所述,跟他有交往的德國人沒有一個因他身份的轉變而薄待他。由於作者的學術地位崇高、由於「取經」的地方是德國而非美國、由於所歷的滄桑新奇獨特,《留德十年》跟我們熟悉的所謂「留學生文學」大異其趣。不論身居何地,留學生總會在物質上或精神上吃些苦頭的。季羨林也不例外。譬如說捱餓的經驗吧。德國戰時糧食短缺。有一次他幫農民採蘋果,得到五六斤土豆(馬鈴薯)和一些水果作酬。這位未來吐火羅文專家一到家門就把拿來的禮物全都煮上、全都吞進肚子,「但仍然沒有飽意。」
但《留德十年》價值所在,不在說飢餓,而是記人情。這本自傳體散文,最不尋常的地方是作者以自己的經歷證明人之相知,不會因膚色或文化背景不同而生障礙。納粹分子一邊殺害猶太人,一面宣揚以雅利安(Aryan)人為代表的優秀民族思想。但可幸不是所有德國人都是希特拉信徒,更可幸的是日常跟季羨林來往的,不是老師同學,就是大學社區內的尋常百姓。他們是德國人,不是納粹分子。
季羨林在Gottingen的房東太太,「善良、誠懇」,照顧他起居十年,把他看作兒子。她丈夫臨終前,到外邊奔走叩門找醫生的,是這個黃臉孔的房客,難怪季羨林離開德國時,她抱着他「嚎啕大哭」。這位異國青年,成了她身邊的親人,陪着她去掃她丈夫的墓。
「師恩浩蕩」用在季羨林身上,並不誇張。歐戰爆發,Gottingen大學原來指導他的教授應徵入伍,由世界知名的吐火羅文專家E.Sieg教授代課。教授看出這位同時修讀梵文、巴利文、俄文、南斯拉夫文和阿拉伯文的後生小子是上駟之才,不經他同意,硬要季羨林繼承他的衣缽「絕學」:吐火羅文。開始時,只得季羨林一個學生,後來多了一個比利時人「插班生」。
Sieg教授「強人所難」,造就了季羨林。他是今天亞洲唯一的吐火羅文學者。他在《留德十年》追憶老師說:「他是我平生所遇的中外各國的老師中對我最愛護、感情最深、期望最大的老師。一直到今天,只要一想到他,我的心立即劇烈跳動,老淚就立刻流滿全臉。」
歐戰結束,德國人變了「亡國奴」,季羨林翻了個大筋斗,成了勝利盟國的公民。他跟另外一位中國同學找到了美國駐軍的頭頭,亮出身份,拿到證書,可以每天到指定的地方去領取牛肉。他第一時間就拿着這些救濟品往「三年不知肉味」的恩師和房東太太的家裏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