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出版家WilliamTarg一九七五年那本回憶錄《IndecentPleasures》寫印書藏書的故事十分好看。他是英國藏書家JohnCarter的好朋友,那些年我們都在讀卡特寫的藏書指南和獵書瑣憶,讀了這本《不雅之趣》才曉得卡特跟紐約第五街Scribner的珍本書部門過從很密,專替他們在英國搜獵古籍轉運美國。聽說那是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五六年的事,連谷登堡《聖經》他們都經手買賣過兩部。GutenbergBible是十五世紀出版的拉丁文《聖經》,是德國金匠JohannGutenberg發明活字印刷術之後出版的第一部活字印刷的書。
塔克說他一九七一那年竟然在Scribner買到JohnKeats名詩《Endymion》初版,高興得不能再高興。那首詩開筆第一句千古絕唱:"Athingofbeautyisajoyforever",濟慈那時候才二十幾歲,衞道之士看不順眼群起攻擊,有些文評家還考證出濟慈體質虛弱,經此一罵,身子大壞,果然逃不過二十六歲的壽限!塔克讚嘆寫得出這句佳句的詩人幾乎大可封筆罷吟了:"Whenalinelikethishitsapoet,whatcanhedoforanencore?"一年冬天,我在倫敦買到AdrianH.Joline寫的《MeditationsofanAutographCollector》,雪夜閑讀讀到一段掌故說,濟慈初稿起句是"Athingofbeautyisaconstantjoy",一時大喜,問身邊一位學醫的朋友說:"Isn'tthisgood?"醫生答說好是好,似乎還少了些什麼:"Yes,butitseemstolacksomething."濟慈想了一想,終於棄掉"constant"鑲上"forever"在句尾。
收藏名人筆迹的若林不相信濟慈改詩的這段掌故實有其事,他覺得任何詩人都不會坐在醫生朋友旁邊說:「我想我要寫《恩底彌翁》了。這句起句你說好不好?」我倒不是這樣看。濟慈寫下這句起句的時候一定還沒有想好題目;照常情推斷,詩人寫下好詩忍不住要跟朋友分享一下一點不奇怪。再說,若林是個收藏家,收藏家天生都偏愛掌故,跟自己藏品相關的掌故尤其求之若渴;我起初不明白若林為什麼情願相信濟慈這段掌故是假的,想深一層,假如他像塔克那樣幸運買到了《恩底彌翁》初版,我想他一定會說那段掌故是真的了。
美的事物確然常常給我帶來歡愉;美的事物一旦歸我擁有,那份歡愉確然更是無盡的歡愉了。喜愛收藏的人都消受過這樣的雅緣。當初拜讀王世襄先生的《自珍集》我真是渡過了好幾個歡愉的深宵,那些竹木牙角那些文玩名器全是文人夢中的極品,幾位集藏竹刻的朋友都告訴我說最想收藏那件清代竹根圓雕的採藥老人,我說萬一遇到了我也會傾囊購藏。王老先生在注文裏說,那是六十年代初在北京東華門寶潤成初見,店東講明是藏家寄售,價碼標得相當貴,商議難諧,藏家收回。過了一年,東西又出現了,價碼悍然調高三倍,王老先生嚇壞了,「不敢再議,如數交付,挾之而歸」!
老先生寫的那段說明文字典雅得不得了:「長髯一叟,束髮岸幘,腰圍獸皮,身就山石,半倚半踞。左手持芝,右手撫石,旁置篦籃,斜插竹枝桃實,瑤草瓊葩,所寫殆採藥深山,掘摘已多,適逢佳境,駐足小憩之景…」。我的英國朋友戴立克在劍橋讀中文,熱愛東方藝術,收藏中國文玩無數,他讀了《自珍集》圖文來信說那也是"ajoyforever",還開玩笑引了《恩底彌翁》裏那句"Theyalwaysmustbewithus,orwedie"!終於,濟慈顯靈了,月神Selene愛戀的青年牧羊人恩底彌翁化成採藥的老翁投宿我家:我買到一座清代竹根圓雕採藥老人,比王老先生那件矮幾個厘米,佈局刀工竹色六、七分相同,藝術風格跟刻竹名家封錫祿那一派相近,當是同時代竹人臨摹之作。我寄照片給戴立克看,他收到了打電話恭喜我,說我的歡愉從此也應該是無盡的歡愉了。
那本《集藏手迹沉思錄》我是在倫敦Bloomsbury舊書店買的,店堂不大,依稀記得是在ChanceryLane和Gray'sInn那一帶的GreatOrmondStreet,老闆娘叫Teresa,賣很多音樂書籍,知道我在搜集書話,有一天找出若林這本厚厚的初版給我,真皮書脊燙金字,堅持只肯收我兩英鎊:「是我消閑讀的書,」她說。「半賣半送送給一個騎上了癖好的人吧!」她翻出第一三七頁要我記住瘋人院裏那個病號說的話。
說的是美國一位善心人去參觀一家瘋人院,院裏有個病號劈開雙腿坐在一座木架上作騎馬狀。善心人為了逗病號開心趨前高聲說:「你騎的可真是一匹上好的馬啊!」病號聽了大聲罵道:「馬個屁!這不是馬;這是個癖好。」善心人說:「那有什麼不同?」病號說:「不同,天大的不同!騎馬的人可以隨時下馬,騎上了癖好你一輩子也下不來!Youcangetoffahorse,butyoucannevergetoffahobby!」二、三十年過去了,走筆至此,我忽然記起Bloomsbury書店書架邊上掛着好幾張音樂家、詩文家的小畫像,拜倫那張是黑白,濟慈那張敷上淡彩:「是些書賊從老書上裁下來賣的,」老闆娘說,「太可惡了,我遇到一張買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