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有機體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文學是有機體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文學作品是有機體。傷微文則損大義。試以「三言」小說〈況太守斷死孩兒〉為例。明朝宣德年間,有新寡婦邵氏,年二十三,姿容出眾。夫家娘家怕她往後的日子不好過,勸她及早改嫁,但邵氏立志守節,設誓道:「我亡夫在九泉之下,邵氏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亡,便是繩上死。」
說書人暗叫不妙,因為他知道除非你喝得下三斗醋,否則不要輕易守孤孀。果如識者所料,邵氏呷不下三斗醋,寡居十年後終於受不了情慾的誘惑,全面崩潰下來。三言二拍的道德世界,離不了「萬惡淫為首,百行孝為先」的陳腔濫調,因此邵氏身敗名裂的經過,如果只千篇一律的譴責一番,不會收到「警世」的效果。
儘管邵氏墮落的因由跟其他處境相似的婦女有同病相憐的地方,但在「失身」細節的鋪陳上,〈況太守〉在同類「警世」故事中卻有獨特之處,因為它用了「兒童不宜」的文字正面描述邵氏低估情慾殺傷力的悲慘後果。且說邵氏閉門寡居,只留下一丫頭和一個十歲的小廝作伴。轉瞬十年,邵氏已年華三十三,而小廝得貴亦快二十歲了。
鄰近有登徒子名支助者垂涎邵氏美色,指使得貴勾引主母,先敗她名節,然後自己再討便宜。支助向他授計道:「你夜睡之時,莫關了門,由他開着。如今五月,天氣正熱,你卻赤身仰臥,把那話兒弄得硬硬的,待他來照門時,你只推做睡着了。他若看見,必然動情。一次兩次,定然打熬不過,上門就你。」
此計果然得售。邵氏晚上點燈照門時,看到得貴赤身仰臥,「那話兒如槍一般,禁不住春心蕩漾,慾火如焚。自解去小衣,爬上床去。還只怕驚醒了得貴,悄悄地跨在身上,從上面壓下。」有詩為證。
一個久疏樂事;一個初試歡情。一個認着故物,肯輕拋?一個嘗了甜頭,難遽放。一個飢不擇食,豈嫌小廝粗醜;一個狎恩恃愛,那怕主母威嚴。分明惡草藤蘿,也共名花登架去。可惜清心冰雪,化為春水向東流。十年清白已成虛,一夕垢污難再洗。
像「把那話兒弄得硬硬的」、「那話兒如槍一般」和「悄悄地跨在身上,從上而下」這類描寫性行為的字眼,舊日坊間的「普及本」總會刪得片甲不留。刪去了性事的記錄,無損〈況太守〉的故事大綱,因為邵氏後來還是羞愧自盡終場。但如果我們從「權力」的結構看問題,有關得貴「那話兒」的段落就不能按下不表了。邵氏這個主母,冰清玉潔。得貴這小廝,粗醜猥瑣,「分明惡草藤蘿」。但這兩個階級背景不同的人,相擁在床時,身懷「故物」的蠢僕日後就可以「狎恩恃愛」,把關係顛倒過來。邵氏往日的尊嚴、身份、教養剎那間化成泡影。這是〈況太守斷死孩兒〉最驚心動魄的地方。刪去了「兒童不宜」,就失去了文學的原義。附註:以上引文錄自保全了原貌的香港三聯書店版本《三言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