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無間道風雲》不起,史高西斯得獎有愧

alwaysonsunday:《無間道風雲》不起,史高西斯得獎有愧

李歐梵 美國哈佛大學榮休教授 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

看完了《無間道風雲》(TheDeparted)的影碟,我不禁大失所望。此片竟然得到此次最佳導演和影片的金像獎,實在匪夷所思,看來荷里活真是走到窮途末路,賺錢的大片拍得越多,藝術的獨創性卻越來越少,甚至鼎鼎大名的馬田史高西斯(MartinScorsese)也顯得江郎才盡,此次終於得到最佳導演獎,我認為他實在問心有愧。還不如頒給他一個終身成就獎算了。
其實此片在港上映時,影評家早有定論:大多認為比不上原版的《無間道》,而且對話太多,「粗口」橫飛,只有一家英文報紙的影評家給了它三顆半星。我當然相信本港的影評家,所以裹足不前。不料此片卻得了金像獎,於是又引發了我的好奇心,買張影碟看看。竟然一張影碟還載不完,要看兩張,片子全長一百五十一分鐘,我覺得至少可以剪掉三分之一,編劇拖泥帶水,竟然也得了個金像獎,實在令我對荷里活的電影工作者協會兩千多會員的眼光不敢恭維。
寫此文有痛打「落水狗」之嫌──雖然史高西斯是一隻功成名就的「落水狗」──所以要講出一個道理來,先從此片談起。

《無間道風雲》與《無間道》最大的不同,──也是最大的諷刺──我認為反而是導演功力不足。港片往往被影評家譏為「俗套」,譬如警匪片必有一場殺得痛快淋漓的槍戰場面。《無間道》難能可貴之處乃在其不落俗套,以鬥智不鬥力取勝,所謂「卧底」只不過是一種結構上的變數,當然也正如影評家林沛理所說,反映了香港的一種獨特的「卧底情結」,一種身份認同的危機(見其〈美國人學不來的《無間道》〉一文,《亞洲週刊》三月十八日)。該片的編導之一麥兆輝曾經在科大的一次公開演講中提到:寫作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吳宇森的荷里活片《奪面雙雄》(Face/Off),內中的雙雄竟然可以換臉,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還不如改作互相卧底、角色互換來得更自然,也因此引發「無間道」的佛家典故。這是一種港式的存在主義──一種「半地獄」(limbo)的寓言,是否指涉香港處境!就不得而知了。
然而《無間道風雲》卻故意把故事說得太完整,而且寓言意味全失,代之以波士頓少數民族(愛爾蘭和意大利移民)的黑社會背景,並且把卧底之一麥廸文所飾的那個警察歹角──的身世和動機交代得十分仔細,竟然佔了片子開頭數分鐘之久,然後才見出來,但每一個鏡頭極短,起初看得我眼花繚亂,秘書卻在旁說了一句她慣用的英語:Whocares?一點不錯,觀眾之中誰還管得了這些勞什子的身世細節?其實總結一句,只不過是黑社會頭目待他如子而已。難道一個愛爾蘭人的窮小子就能吸引黑社會的意大利教父嗎?史高西斯不是不知道,他的同行哥普拉導演的《教父》依然是經典,是他的任何黑道影片所無法取代的。
史高西斯的過去風格自有其長處,主要是一股憤怒的激情(rage),鏡頭有時拍得拳拳到肉(如他的拳擊名片,《狂牛》(RagingBull),1980)而這種憤怒的表現是一種表演藝術和電影藝術密切配合的結果。他早期的作品一向靠演員的演技取勝,特別是他的老搭檔羅拔廸尼路,演得走火入魔,如《的士司機》(TaxiDriver,1976),把一股受壓抑的慾望發揮得淋漓盡致。然而在《無間道風雲》中,廸尼路不見了,換上了積尼高遜,演技也頗精彩,但我看來看去,他演的還是積尼高遜,而不是黑幫大佬。我在波士頓前後住了將近廿年,也在城中北站(NorthStation)地帶接觸過愛爾蘭和意大利人,和片中的人物大不相同。我猜此片之採用這個種族背景和編劇者WilliamMonahan有關,說不定此公就是愛爾人後裔,而史高西斯只有在處理意大利黑手黨時才得心應手。誠然,在他的《紐約風雲》(GangsofNewYork,2002)一片中,兩族大戰,血流成河。煞是驚魂奪魄,可惜那年該片偏偏拿不到金像獎,只好在五年後以此片補償。

電影畢竟是視覺的藝術,純靠演員的表演還是不夠的。史高西斯可能和伊力卡山(EliaKazan)一樣,來自東部的紐約,一向服膺紐約「演員工作坊」中的史丹尼斯拉夫斯基式的表演傳統──即進入角色,必須入戲,演什麼像什麼;卡山帶出一個馬龍白蘭度,而史高西斯也帶出一個廸尼路。目前他力捧的里安納度是否能夠克紹箕裘,有待證實,至少前一部《娛樂大亨》(TheAviator,2004)的失敗原因之一就是里安納度不能入戲,看來看去,就是不像侯活曉士(HowardHughes)──當年的飛機大王和奇才,也是該片的歷史主角。但該片的導演手法則甚可觀。
演員飾演的角色,在舞台上可以不管背景,全憑演技取勝;電影就不同了,它須要視覺效果,以及前景與後景之間的鏡頭調度。此本為史高西斯的強項,他是「場景調度」的大師,運用鏡頭自有一手,另一部黑社會片《盜亦有道》(Goodfellas,1990)中的那場夜總會中的trollyshot,一向為行家所稱道。然而在《無間道風雲》中他幾乎無發揮的餘地,全片大部份是一場接一場的對話,導演最多只能做到把演員擺好位置,調度其肢體,令其粗話連篇,口沫橫飛,聽久了實在生厭,但卻聽不到愛爾蘭和意大利口音!難道這就是寫實手法?全片對白之多,可能打破紀錄,也把好演員如AlecBaldwin糟蹋了。「紐約演員工作坊」的傳統之一是「集體表演」(ensembleacting),在舞台用得上,但在目前荷里活影片常規──短鏡頭、多特寫──的要求下,又如何表現得出來?唯有最近去世的大導演RobertAltman是此中能手。史高西斯的技藝太多,往往想要賣弄所有電影手法──他自己也看過無數部其他影片,特別是荷里活的B級片──更要青出於藍,在手法上戰勝過去的經典,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海角驚雲》(CapeFear,1991),這是一部史高西斯「從俗」的重拍,確實比原來的舊片還精彩,但手法上故作驚人之處太多,好在該片的高潮拍得好,令觀眾驚魂,羅拔廸尼路飾演的殺人犯也極出色。

相形之下,《無間道風雲》的最後高潮實在拍得太草率了,在電腦加工之下,那一場警匪大戰匆匆了事,還沒有看清楚,積尼高遜就受了傷,又不知如何被他的「義子」殺死,而最後電梯中的幾個鏡頭完全抄自港片《無間道》,我如果是劉偉強,一定大呼寃枉──你有冇搞錯?金像獎白白被你奪去了。吳宇森如看到那場槍戰可能也會搖頭嘆息,難道這就是大師手法?比起《英雄本色》差遠了!可惜港片《無間道》無法在美國公映,可能受了契約的限制,「真相」無法大白。這就又引起了我的影評朋友們常說的「輪迴」觀:曾幾何時,港片一向以模仿和抄襲荷里活影片取勝,甚至連王家衞的《旺角卡門》都有史高西斯的早期傑作《窮街陋巷》(MeanStreets,1973)的影子。成龍的《奇蹟》更是如此,幾乎照抄荷里活的一部老片子。抄襲無所謂,至少在手法上應該有點新意,港片的抄襲特色就在於此。我曾在本報發表的一篇論吳宇森的文章中仔細討論過他如何「抄襲」梅維爾,並以此向這位法國名匠致敬。時光輪流轉,現在輪到美國片抄襲港產片了。荷里活很大方,以資本主義的方式重金買下版權,因此也抹殺了原作者的功名和貢獻。明目張膽之餘,也暴露了拜金主義的粗魯,史高西斯的抄襲手法甚至還比不上塔倫天奴的《落水狗》(ReservoirDogs)效仿林嶺東的《龍虎風雲》,至少二片皆有一股激情,而塔倫天奴也「玩」得起勁,相較之下,史高西斯反而太嚴肅了。

《無間道風雲》是大製作,然而獨缺激情,其「風雲」又何在?近年另一部以波士頓貧民區為背景的名片《MysticRiver》(2003)就更出色,在奇連依士活有條不紊的指導下,演員個個演得恰如其份,而那股悲情更令我看來感動,波士頓「神秘河」附近貧民區的實景所引出的那股冬天的冷酷氣氛,我覺得也較《風雲》片中的「有味」多了。也許,奇連依士活的導演手法一向樸實無華,剛好與劇情契合,但史高西斯虛張聲勢,反而不實。
《無間道》從香港搬到波士頓後,韻味盡失,波士頓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城市,傳統甚深,也許史高西斯對之不甚熟悉,所以味道不對,片中只有「政府中心」(GovernmentCenter)和BeaconHill(不是九龍的畢架山)區的查理士街畔略有氣氛可言,但也不過是幾個數秒鐘的過場鏡頭而已。

附注:數位友人和讀者問我為何獨嗜經典老片,我以懷舊心情支吾答之。然而港人看了《無間道》之後再看《無間道風雲》當可體會到我的用心吧。沒有「原典」,何來抄襲和模仿?往往是後來的假「風雲」會隨風而逝,而原汁原味的原典依然令人回味無窮。

《無間道》難能可貴之處在於其不落俗套,被搬到荷李活後,《無間道風雲》把故事說得太長,寓言意味全失。 電影劇照

《無間道》難能可貴之處在於其不落俗套,被搬到荷李活後,《無間道風雲》把故事說得太長,寓言意味全失。 電影劇照

《無間道》難能可貴之處在於其不落俗套,被搬到荷李活後,《無間道風雲》把故事說得太長,寓言意味全失。 電影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