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為英國賣淫

alwaysonsunday:為英國賣淫

劉紹銘 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為英國賣淫」這麼難聽的話,也只有007才說得出來。007是占士邦,英國皇牌特務,遇壞人,殺無赦,這點你是知道的。但除非你看007電影外,還讀弗拉明(IanFleming,1908-1964)的小說,否則topimpforEngland這句話你是聽不到的,因為這是007內心的獨白,沒有在銀幕上「公開」出來。
我們在《FromRussiawithLove》的小說版本內看到007應召到老板M辦公室報到。老板對他說莫斯科有位「密碼員」,因為經常接觸到有關007的文件和照片,瘋狂地愛上他了。她要冒險跟心上人見面。要是發覺007一切如她所望,她會帶着密碼機theSpektor投誠。
這位多情的俄國女子芳名TatianaRomanova,小名Tania。據英國在伊斯坦布爾情報站頭子Darko的報告,這個女子「非常漂亮」。在第十二回007老板把他的新任務一一交代後,最後語重心長的說:It'suptoyoutoseethatyoudocomeuptoherexpectations。他要這位「幹探」好自為之,竭盡所能,給她所需。用淺白的語言翻譯過來,M說的是:「在床上俘虜她。」
007離開老板辦公室後,思潮起伏。他知道自己目前的「任務」:去勾引一個但聞其名卻從未謀面的「敵國」女子。雖然聽說她人很漂亮,但現在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倒不是她的長相如何,而是她答應帶來的嫁妝。這不正是為錢跟富婆睡覺一樣?他有沒有能力「好自為之」?面對Tania時,他話可以說得很得體,但想的一套和做的一套是兩回事。他的身體會聽大腦指揮有效做好「做愛」的工作麼?在床上,男人滿腦子想到的如果都是女子的銀行存款,又怎能說服對方自己做的是愛?也許,也許男子想到擁抱的對象是一袋黃金時,會有突如其來的性衝動。但是如果擁抱的是一部密碼機呢,會怎樣?
007感懷身世,想到自己這份「為女皇陛下服務」的差事,形同賣淫。但他馬上把這些「叛逆」的念頭拋諸腦後。別胡思亂想了,他對自己說。聽命運安排吧,還好你幹的不是二手車的推銷員,或八卦小報記者,一天到晚泡在酒精和毒品裏。
我們在銀幕上看到的Tania,借用舊小說描摹美人的八股套語說,端的是「嬌波流慧,細柳生姿。」我們看不到的,是007的內心世界。如果拿弗拉明的「間諜小說」作為文學作品一個類型來看,那麼我們當會認識到,文本內水銀燈照射不到的字裏行間,別有天地。這才是弗拉明的vintage產品。為了讓讀者看到007內心世界的一鱗半爪,我把Goldfinger開頭的一段翻譯出來:

占士邦坐在邁阿密機場離境大堂。他喝了兩杯雙份bourbon威士忌後,開始沉思生死問題。
幹這一行,免不了殺人。他從來不把殺人視為樂事,但要是非下手不可,他倒幹得亁亁淨淨。事後再也不放在心上。以00為記的皇家特務是精英中的精英,有先斬後奏之生殺大權。職責所在,要動手殺人時他會像醫生做手術一樣不動情感。要來的,總會發生。遺憾?懊悔?這種想法不但不專業,更壞的是感覺好像背着墓碑在路上走。
皇家特務二十四小時前剛殺了一個墨西哥人,一個當地人稱為capungo的壞蛋。這壞蛋可以為雞零狗碎的報酬動刀槍殺人。當然,殺的要是占士邦的話他會多拿一些。這傢伙,你瞄一眼就猜到他一生幹的都是傷天害理的事,讓人在他折磨下痛不欲生。他死有餘辜,命也早就該絕了。但現在事隔一天,007把奪capungo性命的場景重組起來時,感覺有點怪怪的。他當時好像看到墨西哥漢子的生命像小鳥一樣從口裏溜出來,溜得這麼快,這麼徹底。一個活生生的人和一個空蕩蕩的軀殼,多大的分別啊!
登機前十多分鐘,007再要了一杯雙份威士忌。他搖了搖杯內的冰塊,一口喝了一半,接着撳熄煙蒂,左手支頤,悶悶不樂的凝望着跑道的盡頭,目送西邊晚霞。

像上面這種內心翻騰的活動,銀幕上也是看不到的。我們只能在文字的明暗處觀察到這位風流人物原來也有soul-searching(「靈思」)的習慣。007的小說和電影自上世紀陸續推出以來,時有論者談到「占士邦現象」的文化價值。英國小說家和評論家AnthonyBurgess(1917-1993)想是其中最知名的一位(StanleyKubrick曾將他的小說AClockworkOrange搬上銀幕)。他在〈TheJamesBondNovels〉一文的開頭就不含糊的說:IthinkitissafetosaythatJamesBondhadthestuffofimmortalityinhim。
Burgess接著說既然007已經「活」了半個世紀,夠得上資格稱為間諜小說的「經典人物」了,更可能演變為一個二十世紀燦爛的英國神話。Burgess還拿占士邦跟福爾摩斯比擬。他認為007這個角色,跟柯南道爾(ArthurConanDoyle,1859-1930)創造出來的「推理神探」SherlockHolmes一樣「引人入勝」(intriguing),可看作兩代英國人不同的世界觀、生存狀態和價值取向的比對。兩個人都堅毅勇猛,機智過人,但他們的處境或弱點有時卻迫使他們做出一些自相矛盾的事。在男女關係上,占士邦比福爾摩斯較有男人本色。Bondisafullerman。占士邦愛女人。福爾摩斯一生只「欣賞」(admire)過一個女子,而且還一直沒給她吐過心聲。
除了吸過毒(cocaine),福爾摩斯可說是個苦行僧。占士邦抽的是繞着三條金線的MorlandSpecials特級手捲紙煙。福爾摩斯雖吸毒犯法,但在維持法紀、打擊罪行方面卻一絲不拘。這就有點自相矛盾了,是不是?占士邦呢,在許多方面是作者弗拉明心性的投射。這就是說,007也承受了好些祖先遺傳給弗拉明的濃得不可開交的清教(puritanism)思想。
清教徒一生敬畏上帝、禁慾,過的是自食其力的近乎原始生活。這跟我們在小說和電影中看到的007生活派頭,喝着Vodkamartini,'shakennotstirred'過日子,真有天壤之別。因心中的宗教意識揮之不去,007執行任務時偶然會出現Burgess所說的self-disguist,「自我厭惡」的時刻。譬如說他受命「誘姦」俄國女子,把「做愛」作為收買別人的手段,把兩情相悅而交合的原來意義本末倒置,這種別有用心的轇轕,他自己想着也覺噁心。當然,他跟Tania相處一段時間後,慢慢真的愛上了這位千嬌百媚的俏佳人,覺得這種「犧牲」是值得的,再也不把自己看作「情慾工具」了。但我們知道這種峰迴路轉的安排,不過是一般暢銷小說取悅讀者的手法。根據書中的內在邏輯,Tania即使貌如母夜叉,007也要出盡渾身解數笑面迎人的。他別無選擇。不是對這份差事厭惡到極點,他不會想到自己實在是「替英國賣淫」的話。

007過的是朝不保夕的生活。為了專心工作,他不能讓self-disguist消磨意志力。我們因此看到他不斷追求官感刺激,企圖以靡爛的物質生活填補心靈的空虛。這自然跟苦行禁慾的清教原旨大相逕庭。從上引《Goldfinger》一段譯文可以看到,007不喜歡殺人,但職責所在,為了大英帝國的最高利益,他也別無選擇,非幹不可。從這角度看,取「壞人」性命與勾引敵國女子成了對等,都是替英國賣淫。
由此可見小說內的占士邦遠比電影上的007複雜。也是為了這個原因Burgess促請007電影的aficionados(「粉絲」)不妨「言歸正傳」,不妨抽空翻翻文本。也許是由於清教背景的關係,弗拉明對007的「床上活動」,一向輕描淡寫。但對其他生活細節的描述,絕不放過。角色穿什麼衣服、臉上的瘡疤或打鬥場面的刀光劍影,都刻劃得淋漓盡致。弗拉明更是描寫酷刑的能手。007在CasinoRoyale失手被壞人拿着了,安放在一張特製的椅子上。椅子坐板空空,讓他睾丸下垂。壞人用一根家居晾曬地毯時拍打灰塵的棍子拍打他那話兒。
這種對細節巨細無遺的陳述,Burgess引《Ulysses》作者JamesJoyce的話,是一種「對描述的迷戀」(adescriptivelust)。007小說算不算得上是文學作品?Burgess說如果他點頭默認,一定有「勢利之徒」(aestheticsnobs)站出來叫罵,理由一如他們反對把柯南道爾的推理小說看作文學作品的道理一樣。但文學的一個基本功能,應該是通過文字給讀者帶來enlightenedpleasure、一種教人豁然開朗的樂趣。007有那些地方說得上是「不朽」呢?不朽的另一說法是「長生」。在二次大戰後的英國文化史上,占士邦的名字將會跟「披頭四」一樣入了青史。不因為他們建立過什麼豐功偉績,也不因為他們品格超凡入聖,而是因為他們家傳戶曉。007初出道時,是上世紀的五十年代初。大英帝國夕陽西下,在國際舞台扮演的只是陪襯角色。占士邦是個虛構人物,但英國觀眾在銀幕上看到這位OnHerMajesty'sService的漢子處處建奇功,為國爭光,一時真假難分,必定會感受到一種靈魂按摩的快意。007小說是否文學作品難有定論,其實也無關宏旨,但MynameisBond。JamesBond的故事,絕對稱得上是anationalallegory,一個民族的諷喻傳說,其對英國老百姓的感染力,一如金庸的小說、李小龍的電影對華裔讀者和觀眾那麼歷久不衰。

《FromRussiawithLove》。互聯網

占士邦是個虛構人物,但英國觀眾在銀幕上看到這位OnHerMajesty'sService的漢子處處建奇功,為國爭光,一時真假難分,必定會感受到一種靈魂按摩的快意。互聯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