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文學刊物,為了醒眉目,不時推出專題,因有「學者散文」這類特輯出現。依流行慣例,學者散文的歸類標準是以作者的身份,而不是文字的性質來釐定的。只要你是學界中人,談的是天國福音或吃喝玩樂,悉聽尊便。因此就香港的情形而言,學者散文的涵義倒也簡單,「學者」寫的散文就是了。
但如果我們拿陳平原教授在《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所立的標準來看,那麼學者這頂大帽子,今天學界中人除余英時教授外,恐怕再沒有幾人戴得下了。陳平原一口氣以李贄、陳繼儒、袁宏道、張岱、黃宗羲、顧炎武、余祖望、姚鼐和汪中九大家的作品和道德操守來界定文人與學者的異同。
九家中陳平原對開清代樸學之風的顧炎武(1613-1682)特別推崇。亭林先生精經史、典制、天文及兵農之學,是大學問家。陳平原也說得對,「講散文史,一般不會專門討論顧炎武。」他看得起顧亭林,固然因為他做學問的態度。亭林先生做今人所說的fieldtrip時,「登危峰,探窈壑,捫落石,履荒榛,伐頹垣,畚朽壤,其可讀者,必手自鈔錄,得一文為前人所未見者,輒喜而不寐。」
但最為陳平原欽佩的是顧氏不事二室的氣節。清兵南下時,這位復社會員與同儕浴血蘇州保家鄉。明亡後,「以遊為隱」。康熙年間,朝廷詔舉「博學鴻儒」修《明史》,亭林以死相拒。
顧炎武文如其人,處處講求「經世致用」,因此筆無閒墨。《日知錄》明言:「文須有益於天下。」但不是人人可為堯舜,顧亭林巍巍然的書寫,對一般讀者而言,只合供奉在廟堂。陳平原歷年在北大講明清散文課,學生「爭先恐後」發言討論的是「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的張岱(1597-1679)。
張岱寫過類似讀書筆記的《夜航船》,考證不多,因此通例不稱他為「學者」。對他說來,這個稱呼其實有損清譽。且看他怎麼自招:「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文章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話說得半真半假。假的是「學文章不成」,因為像《陶庵夢憶》這類文字,允為散文極品。中有真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這種話,個性不獨特說不出來。他坦言自己是浪子廢物,可見其自嘲自謔本色,也一下子把自己跟讀者的距離拉近了。這種姿態,今天看來非常現代,其實古已有之。大宗師莊子教我們記掛的,就是這種情性。
學者散文固不易為,像周作人那樣能把「竹頭木屑」和「鳥獸蟲魚」寫活,亦非等閒功夫。周氏兄弟曾在大學任教席,把他們的作品稱為「學者散文」亦名實相副。但就我所知,魯迅的文章,都以「雜文」為標榜。周作人呢,當然是「小品」了。要是周氏昆仲、朱自清和梁實秋等prosewriter活在今天,有雜誌要為他們的文章出個「學者散文」的特輯,他們大概二話不說就搖頭。帽子太重了,戴着不舒服,何必?